风烟旧(35)

名旦

听闻山口要来看戏,杜绍亮本是不愿登场的,实则自打日本人进城之后,他便歇戏了,只是一看戏单子上祁炀点的戏码是《小商河》,犹豫再三,还是应下了。

当晚,祁炀和山口在梦楼看戏,偌大的戏园子只有他们在。

还有他随时带着的翻译,山口问祁炀,这出戏讲什么的?

台上的龙套在走圆场,祁炀目不转睛看着台上,“讲岳飞麾下战将杨再兴抗击金兵侵略,连斩四名敌将,然后被乱箭射死的故事。”

山口听了翻译,唇角浮起一抹不屑的笑,“螳臂挡车。”

他用汉语说的,只是不太标准,语调怪异,祁炀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

“率军卒洞庭湖一场鏖战,刺杀那五虎将贼军胆寒。”

台上,杜绍亮全身甲胄、扎了靠旗威风凛凛地唱道,“奉将令敌金兵小商河岸,此一去报知遇死也心甘。”

山口看着台上,忽然对祁炀说道:“听说大帅也唱过戏,红遍邕宁,风头无两呢。”

祁炀眉心微蹙,他看向山口,许久,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是。”

“不知是否有幸,能看大帅一场戏。”山口继续说,目光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祁炀倏地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山口的意思已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要折辱自己。

“生疏多年,不敢献丑。”

山口含笑看着他,眸底却有一星冷意,“不必过谦,请。”

祁炀静静地和他对视,空气都凝住,许久,他缓缓一笑,“好。”

他去了后台,脱下了一身肃杀的军装,坐在妆镜前,有人替他抹油彩、定妆、勾画眉眼,再勒头、贴片子、梳头、插头面……

祁炀静静看着镜面,恍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风光最盛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邕宁城最当红的角儿,一票难求,想着一朝扬眉,过去受的苦遭的罪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正出神间,杜绍亮一折戏唱完,回了后台,祁炀自镜面瞥见他,轻轻一笑,“杜老板,辛苦了。”

杜绍亮看着妆镜上风华绝代的人,一时怔住了,“祁……祁帅?”

祁炀不置可否,“戏唱完了就快回家吧,夜深了。”他起身,眉眼间竟是万种风情,原来京戏已长在他骨子里,纵是穿了二十多年杀伐狠戾的皮,刻意疏离,一朝水袖轻展,一切便死灰复燃。

“还有操琴司鼓的师傅,让他们也走吧,谁都别留下。这折戏,是单给山口大佐准备的。”

杜绍亮有些错愕,“祁帅这是……”

祁炀轻轻一笑,“二十多年没唱过了,原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唱了。”

这扮相,这气度,杜绍亮恍惚想起一个人来,有些难以置信,“是你,苏——”

祁炀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我刚登台的时候,杜老板就是梨园行响当当的人物了,”他理了理水袖,“明儿个你还是梨园行的武生宗师,一票难求。”

杜绍亮苦笑,“说什么明儿个,满城的日本兵,人心惶惶的,谁还有心思听戏?”

祁炀勾唇,眸光清冷,“会过去的,”他微不可觉地一叹,“抗战必胜。”

连操琴司鼓的师傅都被打发走了,原本冷清的戏楼愈发冷清。

山口坐在包厢,眯眼瞧着台上。

见祁炀上了台,一举一动,风姿无双,不愧是当年名动邕宁的第一名旦。

祁炀扮了霍小玉,清唱道:“时新宝髻盘龙现,对对花簪插鬓边。离了妆台轻轻唤,浣纱与我换罗衫。”

他当年一场戏万人空巷,如今满座无人,只有一个中文都听不懂的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瞧着。

“叹红额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薄幸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枕边泪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记得那时候为这段词,他不知挨了师父多少打骂,唱了千八百遍,一直记到今天。

外面钟楼的那口大钟敲响了,悠扬浩荡地飘到楼内,祁炀估摸一下,应该到九点整了。

不多时,楼下渐渐起了火光,山口惊觉,他趴到窗边一看,见楼下火势已连成了一片,下面还有人从窗口扔燃/烧/瓶进来,显然这场火是有人蓄谋已久。

山口回身,戏不知何时停了,祁炀就站在台上,静静看着他。

“是你。”山口盛怒,他察觉到了始作俑者。

“今晚这折子戏,大佐还满意么?”他安排了人带上汽油提前埋伏好,九点钟一到就纵火烧楼。

“疯子,你要把自己也烧死在这里吗?”

“大佐以为控制邕系军队就万无一失了吗?”

火舌舔上了房梁。

“早该杀了你的。”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曹兴榕吗?”

“混蛋!”

“你踏入中国土地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今天的下场。”

两人一上一下地吵着,可惜的是那个翻译已经被吓呆了,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没功夫替他们翻译。

一番驴唇马嘴之后,两人放弃了交流,齐齐掏出枪来,打出一枪又飞身闪开。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卷起来,山口剧烈地咳嗽着跑向窗口,一推窗就被火舌挤了回来。

祁炀趁势一枪,打中了他大腿,山口一声闷哼,回手胡乱几枪,打光了子弹,趁势躲到了一条柱子后。

祁炀开了几枪,木屑飞溅,打空了子弹也没打到人。

外面似乎有枪炮声,震耳欲聋,只是他们身陷囹圄,顾不得其他了。

火势太大,扑不灭了。梦楼又是木制结构,经不得火,房梁已经开始塌了,山口伏在地上艰难往外爬,留下一路的血迹。

祁炀掩着口鼻,拼力冲过去拉住了他,他们都吸了太多的烟,早没了力气。

正精疲力尽地拉扯间,隐约看见一个人冲上楼来,隔着火光与浓烟,一只胳膊还吊着,是何忧!

“不能让他走,何忧。”他一只手仍死死拽住山口的衣角。

不料何忧一脚踩在他手上,他吃痛松了手,何忧掺起山口来便要离开。

祁炀怔然,“何忧——”

何忧回身,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忘了告诉大帅,其实,我叫高木何优。”

难怪他听得懂日文,也难为他埋伏在自己身边这么些年,竟滴水不漏。

枉他孤注一掷,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祁炀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火中,他挣扎着坐起来,挪到了墙边,只是神智开始混沌。

过往种种纷至沓来,又在铺天的火光中烧个干净,什么都不剩,像是一场梦,在烈火中逐一蒸腾消失。

自幼艰苦学戏是个梦,张鸿梧的羞辱是个梦,多年的阴狠杀戮是个梦,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是个梦,漫天飞雪中的那枝梅花……也是个梦……

上海。

烟落几经辗转,终于把那枚胶卷交到了沈慕交代的地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这对抵抗侵略意义重大。

硝烟弥漫,前线和日军作战的中国军队每天都有人殉国,在看不见的战场,还有无数的爱国者前赴后继、殒身不恤。没人会留意一个记者的牺牲,但满目疮痍的河山会记住他的祈盼。

报童拿了一沓报纸卖力地吆喝着,“号外号外,国军攻打邕宁城,全数歼灭俘虏城内日军,汉奸祁炀下落不明。”

烟落坐在街边的一个馄饨铺子里,买了一份报纸,头版配了一张图片,是一片废墟的梦楼。邕宁城最大的戏园子失火了,烈焰滔天,一夜之间化为焦土。

国军刚刚埋伏到邕宁城外,正一筹莫展时,恰逢夜里戏楼失火,火光在城外都瞧得见。更巧的是日本军官山口被困在戏楼火海中,城内乱作一团,国军趁势攻城,大获全胜,山口仓惶出逃,亦被国军俘虏。

烟落手在微微发抖,她又将那文章逐字逐句看了两遍,眸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翻遍报纸了也只“下落不明”四个字。

怎么会下落不明?堂堂邕军大帅,轻飘飘一句话就没了音讯?

烟落紧紧攥着那份报纸,一阵心悸,嗫嚅着,下落不明……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纸离婚协议,他们是各自签了名的。

她放下报纸,食不知味地吃着馄饨,心仿佛逐渐坠入深海,如冰如焚,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入碗中。

最终,她还是买了当晚回邕宁城的火车票。她想过去扬州、去重庆、去北平,漫无边际地想,可心头总有一隅割舍不下,沉甸甸地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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