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沓纸出来,从上衣口袋取了支派克钢笔,冷漠开了口,“姓名。”
祁炀皱了眉,见他抬头看过来,回道:“祁炀。”
男子并不抬头,在纸上飞速写下,又问:“性别。”
“男。”
“年龄。”
“四十五。”
“籍贯。”
“邕宁。”
“做什么的?”
祁炀吊儿郎当地倚靠着那张束手缚脚的刑具一样的椅子,神态间却依旧是旧年漫不经心的侧帽风流。
“军阀。”
男子“哼”了一声,重重阖上笔帽,“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
“唱戏的。”他轻快地说,唇角一抹笑意,半是荒诞半是凄凉。
只是这张脸再勾不了油彩了。
终章
男子手上一顿,抬眸看向他,略微有些讶异,他没料想到能问出这样的秘辛。
祁炀阖目坐着,面色青白,他比审讯的人更狠辣,一刀剜向自己心口旧伤,将不堪回首的过往与血肉模糊的自己剖开来,由着人不屑地审视。
那人在纸上疾书两行,递到了他面前,上头直言他叛国投敌,是汉奸。
男子把印泥推到他面前,又递了支笔过来,“签字吧。”他向祁炀身后侍立的人递个眼色,那些人打开了祁炀手腕上的铜扣。
祁炀久久看着那页纸,冷声道:“我不是。”
他身后的人率先动了气,一把抓了他的手按到印泥上,要往纸上摁指印。
对面的男子摆了摆手,止住了他,阴戾一笑,“怎么好屈打成招呢,不急,先把人送回去吧。”
肃奸委员会,监牢里囚了不少穷凶极恶的人,祁炀被推进了一间牢房,和三五个人关在一起。
同是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同是腌臜得羞于启齿的前尘,他们像是不入轮回不得往生的厉鬼,在最阴晦的角落游荡厮杀。
祁炀膝窝被踹了一脚,趔趄一下,牢房里领头那个轻蔑看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唱戏的,给哥几个来一段儿吧。”
祁炀乜他一眼,无声地席地坐下,只望着那扇小小的窗。
领头那人生气了,一个眼色,其余人就围了过来,拳脚密集地落了下来。
他抱着头缩在地上,见墙角落了一小片破碎灰白的墙皮,像积了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
接近年关时,烟落才收到了美国来的信。窗外飞雪迷蒙,租来的公寓窗户并不严实,有丝丝缕缕的寒风漏进来。
烟落背着窗户,小心翼翼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上头印了幅风景画——是美国夏季的一座小镇,色调明亮又温暖,有金发的少年在河边弹吉他。让身在千里之外异国寒冬的人心头一暖。
烟落把信收好了,信封下侧写了寄信人的地址,她有些雀跃,已经开始构思在信中该和祁炀说些什么了。
或许是咸阳古道音尘绝,或许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隔着那扇高高的铁窗,能看见一梢柳色,尚是浅淡的翠色,外面是初春了。
祁炀靠着牢里血迹涸成褐色的墙壁,眺望着窗外的天空。他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牢房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放出去的,有被拉去枪决的。
那天审讯他的人又来了,拿着那页纸,要他签字画押。
祁炀不言不语地偏过头去,窗外天空高远,有几痕流云飘转,隐约能听见鸟鸣,阳春三月,不到幽冥。
那人冷哼一声离开了。当晚,祁炀在饭里吃出了玻璃渣,舌面、上颚被划了无数的伤口,不住地渗血。
狱卒早有预料般,早早来收碗筷了,一圈粗腰上挂了钥匙,环佩叮咚,腰后还别了份报纸,刊面上的“邕城日报”四个字露了出来。
烟落不时在《邕城日报》上发几篇文章,或者是评析诗词歌赋,或者是风土人情的小散文,窝在报纸最底下的角落里,有时候排版排满了就被挤掉了——这已经是主编照顾她了。
她给自己取了笔名——云彦,以前祁炀和她说起过,只隐约记得母亲唤过他“云彦”,想来是他的乳名。
烟落斟酌了许久,一封信终于落了笔,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只絮絮叨叨说自己的近况,末了才敢牵肠挂肚地问一句“安否?”
她把信寄了出去,远隔重洋,也许要几个月才能寄到。她等不及回信,下个月再寄一封出去,信末问一句“安否?”
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雨夜,他撑了伞拥她入怀,一声声宽慰她,“没事的,没事的……”身边雨势瓢泼,天地寂灭。
下雨了,盛夏时的瓢泼大雨,隔着铁窗也能感觉到潮气。
牢房里潮湿得厉害,祁炀的右腿又开始疼了,之前被牢房关的犯人围殴时打断了,一直没接好,走路会跛,一到了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他又被带去了那间审讯室,一盏台灯几乎贴在了他脸上,审他的人失去了耐心,半截烟狠狠烫在他手背上,恶声让他画押,说否则有一千种方法让他痛不欲生。
祁炀手臂像毫无知觉一般,云淡风轻掠他一眼,“我不是。”
那人怒气冲天,抄起台灯砸在他头上。
祁炀额角破了口子,血淌了下来,从左边眼窝流下,染了半张脸。
他被人拖着丢回了牢房,窗外雨声不止,他趴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一般,脑子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没力气想,只觉得心头还有一寸沉甸甸的挂念——恍惚是一个人影,立在漫天烟花下,眸光熠熠看向他。
澜鄞江边重新开始放烟花了,只是烟落一次都不敢去看了。
暮秋之时,她终于等来了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拆开来看,依旧是一张明信片,换了另一幅风景,是一片碧海蓝天以及金色的海滩。
她按月寄了信出去,每封信末都问一句“安否?”她把攒下来的稿费去银行换成美元,和信一起寄过去,若有时实在拮据,也会单寄一封信过去。
记得他们初遇的时候,他站在灯红酒绿的千夜思门前,回首一顾,凉薄似霜霰的一眼,漫天飞雪都颓然顿住。
下雪了,祁炀躺在地上遥遥望着窗外,牢房的地面阴冷,要渗入骨缝中一样。
他头发蓬乱,脸上混杂了尘灰和血污,嘴唇干裂,下颌的烧伤狰狞盘踞着。
只有眸光清澄,他看着漫天遍地的雪,总会想起许多年前,有人在飞雪中笔锋蘸了胭脂,心无旁骛地勾一枝梅花。
烟落。
他心底轻唤一声,一滴泪猝然滑落。
他在幽冥地狱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剩了一颗冷漠麻木的心,无知无觉,只有想到烟落时,还会锥心挖肺地痛一阵子。
一同拥炉看雪的光景再回不去了,只有天各一方,只有生死难测,只有他奄奄一息地伏在牢狱中,听雪花簌簌地落,“咔嚓咔嚓”压折了一根又一根枯枝。
枯了一冬的树枝抽出嫩芽来,满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翠绿。
烟落来到山腰的一处石碑前,碑上刻了赵予安和江萍的名字,合葬在一处。
之前日军轰炸邕宁的时候,他们没能躲开,双双身亡。
烟落清理了清理墓碑周围的残枝败叶,取了一壶清酒出来,斟倒于他们墓前,往事历历,原本以为无法释怀的喜怒悲欢、以为望不到头的余生和永久,统统都敌不过光阴倥偬、生死难测。
她静静站了许久,直到山里落了微雨才离开。
美国,旧金山。
何忧往那个旧信箱里探手一摸,果然多了封信,每个月都会有,他小心翼翼拆开,把里面两张钞票抽了出来,其余的就丢到旁边的垃圾箱中。
玉烟落每个月都会寄信来,他起初看看,后来没了兴趣,就只把里面的钱收走。他偶尔只寄一张明信片回去,怕写多了露馅,又怕不回信失去了这笔经济来源。
他想,总比让她知道祁炀已经葬身火海的好,想到这层就心安理得地拿着钱去买酒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梦楼焚毁的旧址上,一座新的戏园子又盖了起来,比原来更堂皇,更气派,只是原先的名角儿都不在了,生意赶不上从前的一半。
千夜思也是人走茶凉,大老板和经理都不在了,里面荒废得无法想象这曾是纸醉金迷的千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