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予安身子一矮跌倒,又迅速爬起来,赔着笑,哈腰说了几句日文。
赵允兰身形微微一顿,又匆匆离开,她埋低了头,不觉泪流满面。
颊上的泪一滴一滴落下,卷入尘埃中,好似他们的命运,一个人的悲欢在哀鸿遍野战争中的挣扎呼喊无济于事。
入夜,梦楼起了琴声鼓声,戏开场了。楼下反空荡荡的,祁炀陪着山口在二楼包厢坐着。
山口危坐在太师椅上,专注望着台上,总是不合时宜地鼓几下掌,嘴里还念念有词。
祁炀心底轻蔑一笑,也不知道他都听懂了什么。
台上捡了出《红娘》不痛不痒地唱着,祁炀没骨头一样瘫在太师椅上,楼下的鼓点秦乐戏词逐渐飘渺了,他眯瞪着了。
恍惚看见了烟落,她身上有无数的弹孔,鲜血淋漓,缓缓倒在了自己怀里,祁炀紧紧拥着她,看见她嘴唇微启。他凑近些,终于听清了,她在喊“沈慕”。
祁炀骤然惊醒,见山口正盯着他,“大帅是累了吧,不如回去歇息吧。”
祁炀怔愣地坐直了,梦里那一团撕心裂肺的痛依旧挤在心口,他缓了缓,起身冲山口微微颔首,“失陪了。”
街上宵禁了,只有偶尔巡逻几队日本兵,路灯的光垂下来,铺了满地的昏黄,萧条得像一座空城。
祁炀缓步走回了大帅府,驻足一瞥,外墙上红漆刷的字已经被刮掉了,露出灰败的砖来。
他去看了看何忧,那天他为自己挡下的那颗子弹被取了出来,好在伤在肩上,只是还需休养一段时日。
祁炀在府内漫无目的地踱步,他不敢想如果那枚雷丢过来那天,烟落也在车上会怎样。
他本就是无家无国,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骂名,想他死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曾奢求过,也不曾害怕过。
只是烟落……
她是他等在淤泥一样的霉烂的夜里,等到心如死灰才等来的一线光,他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护她周全。
祁炀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涨了满肺,隔壁的心仿佛察觉不到疼了。
一支烟缓缓燃尽,有佣人端了只托盘路过,被祁炀喊住了。
那人顿住,低眉颔首,“是夫人吩咐做的。”
祁炀瞥一眼过去,是一碗小馄饨,热腾腾香喷喷,他接过了托盘,“交给我吧。”
“在书房。”那人提了一嘴,就势退下了。
祁炀推开书房的门,烟落正在桌案前发呆,看见他进来显然有些惊愕。
祁炀靠在桌边,默然把那碗馄饨端了出来,搁到她面前。
许久,烟落轻声说:“谢谢。”
祁炀默默注视着她,他心头千丝万缕的眷恋一根根被扯断。终于,他偏头看向窗外,眸光一凉,冷冷开了口,“我们离婚吧。”
烟落怔住,她搁下那柄小勺,抬眸看他,见他的目光望过来,又低眉捏起小勺,往嘴里送一个馄饨,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半晌,才缓声问道:“为什么?”
“你心里有沈慕,今后会更难忘怀,我不想这么貌合神离地过一辈子。”他仰首,望着屋顶的藻井。
“我没有。”
她定定看着祁炀,见他嘴角不以为意地一抽。
“我们只是师生之谊,只是先生死状惨烈,我心里——”
“烟落,我累了,”他打断她,不堪重负的一声叹息,停顿许久复又道:“我们,各自安好吧。”
那样凄冷的夜,烟落心头一颤,满心酸楚涌上了眼眶,她忙捏起勺柄满盛一勺汤,垂眸轻轻一吹,攒足了气力才能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好。”
她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纸婚书,他写“相守相依,不离不弃”,她写了“白首同心,此生不渝”。原以为海枯石烂的盟誓不过就是浮在锦绣喧嚣上的一层灰,不及风吹,一声叹息便散个无影无踪。
烟落目光锁在那一碗馄饨上,在他旋身离开、门被轻轻阖上的一瞬,一滴泪砸入碗里,石破天惊地溅开,她丢开了那勺子,早已潸然。
第二日,祁炀就送来了离婚协议书。
烟落看了许久,听见他冷声提醒,“签字吧。”白纸黑字,他早早落了名。
烟落静默坐着。
祁炀专心系衬衫袖口的扣子,不动声色地催她,“我和山口大佐约了看戏。”
烟落唇角微动,她抬眸深深看向祁炀,清晨的曦光映照在他身上,一张阴柔绝美的侧脸,却是暮气沉沉。
“你还记得婚书上是怎么写的吗?”她忍不住问他。
祁炀神情一滞,他背过身去,看着屋外的旭日东升,嗤笑一声,“多少年了,早记不清了。”
烟落凄凉一笑,轻声道:“是呀,多少年了,我也记不得了。”她捏起钢笔,在离婚协议书上果决落了名。
曾经衣香鬓影,曾经绿云纷扰,曾经风烟缱绻,曾经眉黛君描,原以为的地久天长都是曾经了。离婚协议书上的两个名字,离心离德地挨在一处,末了笔锋转枯,露出惨淡灰败颓唐的底子来。
她还记得澜鄞江边那一场盛大的烟花,记得他掌心覆在她眼前,指尖有淡淡的烟味。
她心意凋零时,是他死缠烂打地把自己拖回人间,红笺尚在,一夕山盟海誓便做不得数了,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祁炀静静将那离婚协议书收起来,“我会让报社登报申明的,”他又掏了张支票出来,搁在桌上,推到她眼前,“我在汇丰银行给你存了一笔钱,够你余生衣食无忧了。”
烟落觉得可笑,她抬眼瞥他,明媚多姿一笑,“去和日本人看戏吧,别误了。”
祁炀眉眼低垂,日头升高了,他身后的朝霞曦光逐渐成了平淡庸常的颜色。
他唇角微动,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默然背身走了。
他们申明离婚的消息一见报,瞬间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揣测什么的都有,更有人说,是大帅夫人看不起大帅奴颜媚骨的汉奸模样才提出离婚的。
烟落离开大帅府时,只提了只箱子,祁炀将人送至了城门前。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还有一截距离,祁炀便站住了,“就到这里了,你……保重。”
烟落闻言步子停住,却没有回头,只一个瘦削的背影,立在斜阳下,祁炀心口有细细密密的痛,他也不敢细想她的伤心。
就这样静静站了许久,烟落把手中的箱子搁在地上,缓缓回身。
祁炀眸光急急一错,故作漫不经心地低眉点了支烟,“你打算去哪儿?”
“回乡,祭祖。”烟落深深看着他,要把人三魂七魄逐一审视过一样。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一寸一寸在凌迟他一样,祁炀看向她,唇角微微一弯,“好……你一路保重。”去哪里都好,总比陪他夹在日本人和国人之间进退维谷、朝不保夕强,他只想她活着,好好活着。
烟落心口一窒,他们默然对立,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还在眷恋什么,还在期待什么,明明已经无以为继。
日暮衰败的余晖铺天盖地遮过来,地上都是凄惶的光,他们的影子长长落下,像一出人走茶凉的皮影戏。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终究,烟落提起箱子来,她环顾城头招展的日本旗帜,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她的悲欢算得了什么,还有飘摇的山河,还有打不完的仗,还有遍地的生死别离,这样一个时代,容不下郎情妾意、双宿双栖。
“眼下的时局,前线战士和日军苦苦相持,每天都有人牺牲,国将不国,希望大帅也能站出来为守土卫国出一份力。”烟落轻吸一口气,她知道他不会是叛国投敌的人,之前的妥协只是为了她。
祁炀不置可否,只叮嘱她,“兵荒马乱,一路小心。”
祁炀回了大帅府,夜色渐深,他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踱步,假山上传来了“喵呜”一声,是之前烟落养的那只白猫,淘气得很,经常神出鬼没的。他忽然想,如果不是生逢乱世该有多好,如果他们只是寻常人该有多好,他们本可以一生一世的。
溜达进了书房,他一眼看见桌上摆着的一本书,书页间夹了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张支票,是他给烟落的那张,被留了下来。
祁炀怔怔坐了一阵子,喊了人过来,“去给山口大佐递个信,后天晚上梦楼有杜老板的戏,请他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