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桌上,枕着胳膊,一抬眼,看见小臂上的那枚烟疤,安静地无辜地躺在那里,烟落一时恍惚,鬼使神差般,双唇凑近,轻轻一吻。
又猛然惊觉,她心头一跳,匆匆关了灯躺回床上,仿佛如此便可将适才那一幕毁尸灭迹。
爱慕
赵予安知道了那晚的事情,后怕不已,说她一个女孩儿待在这十里洋场毕竟不安全,来这里的人龙蛇混杂,他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恰逢邕城日报报社招人,沈慕就让她去报社工作了,起初做做校正的工作,有时候做采访她也跟着出去,慢慢也得心应手了。
她一去报社城里就出了大新闻,听说是白昆名下的十几间药铺,在抓药看诊的空挡,还偷偷贩卖大烟,不少瘾君子都是成日上他家药铺去买大烟的,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闹得满城皆知,捂都捂不住。
最义愤的宿宁大学的学生,顾明离组织了学生,每日拉着横幅在街上□□,逢着白昆的药铺便进去又砸又搜,搜出大烟来便当众销毁。全校大半的学生都跟着出来□□了,声势浩大,再加上围观的人,一条街都水泄不通。
烟落跟在沈慕身边,挤在人群中。
沈慕举了相机拍了几张照,烟落问他:“这样不会出事吗?白昆的手下还有一支江湖势力。”
沈慕蹙眉,“声势这么大,他不敢贸然以武力压镇。”
□□的队伍,顾明离走在最前头,振臂喊一句,后面的学生便跟着喊一句。
烟落忽看见陆衡也在队伍里,单薄清瘦,挤在人群中,满脸的义愤与坚毅。
白府,白昆急得上火,手下人给他出主意,“要么去找祁帅说说,让祁帅出面说句话,兴许能压下去。”
白昆知道祁炀的态度,冷哼一声,“他不会管这些的。”
“通知各间铺子,把货都藏好,今晚悄悄运到码头仓库。再调一批兄弟,若是那些学生还咬着不放,就抓几个教训教训。”
那人应一句,折身去办了。
报社也忙得不可开交,烟落忙完出来时祁炀已在车上睡着了。烟落隔着车窗静静看他,心底隐隐欢喜,他仰着脖子睡的,脑袋一偏,险些栽倒。
祁炀悠悠醒来,捏捏脖子,一转脸,看见烟落在车外站着,忙拉她坐进来,“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站着。”
“今天报社事情多,等很久了吧?”
祁炀揉揉眼睛,“没多久,”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袋点心出来,递给她,“福雅记的荷花酥,我一直在怀里捂着,还热着呢。”
烟落不客气,接过来就着袋子吃。
祁炀掏出怀表看一眼,“报社比千夜思忙太多了,这个时间才下班。”
“我还不算忙,先生还要通宵赶稿子呢。也就是最近事情多,过阵子就好了。”她吃饱了,想起一边的祁炀来,递了一块儿荷花酥给他。
祁炀原是不爱吃这些的,见她递过来,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薄唇恰巧擦过她的指尖,气氛陡地暧昧不明起来,烟落有些尴尬,将手中那半块点心丢回袋子里,递给他,“自己吃。”
祁炀莞尔一笑,说天不早了,要送她回去。
翌日,□□的学生依旧挑白昆的药铺挨个搜检,正聚在一家铺子跟前,突然从街巷里窜出了百十来号人,都是小混混打扮,拎着棒子,冲进学生中就开始乱打,登时乱作一团。
白昆就是江湖草莽出身,贪财好色,不是说理的人,旁人挡他财路,一顿乱棍下去也就老实了,何况还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能挨得住几下。
那些打手虎入羊群一般,挥几下棒子,那么些学生没有不挂伤的。
场面一乱,顾明离立即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拉回顾公馆去。
车上的人一面开车一面劝他:“二少爷得罪了,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怕二少爷出事,派我贴身跟着。”
车子一进顾公馆大门,顾老太太就迎出来了,亲自把顾明离从车上揪下来,边走边骂:“你掺和这事情干什么,成心气我不是,是不是想让我早点和你爸团聚?”
顾明离嗔怪她,“妈!”
总算是进了屋子,顾老太太抚额跌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地看着小儿子 “你知道白昆是什么人吗?你总跟他过不去干什么?”
“我是跟私贩大烟毒害百姓的恶势力过不去。”顾明离站在原地小声嘟囔。
顾老太太白他一眼,“那么多学生缺你一个么,你领着头闹什么?你真以为白昆是团面了?”
顾明离低着头不作声,右脚前后搓着脚下的地毯,他从小就这样,不愿意听又反驳不了就低头,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顾老太太压住火气,缓缓道:“你要是不想上学,就出去玩去,尽管从账上支钱,我和你大哥也不管着你了,歌舞厅跑马场爱去哪儿去哪儿。只是别再和那些学生纠缠了。”
顾明离不说话,是没听进去。
白昆派人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学生,大部分学生都受伤了,听说还有十几个受了重伤,送去医院抢救了,还有十几个被抓走了。
顾明离亏是走的早,否则也得被逮起来。
易忱写了一篇文章,怒斥白昆此野蛮行径与强盗何异,文章登报,传遍了邕宁城,他洋洋洒洒一篇文章,白昆瞬间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云舟下了场,后台围了一圈的人议论纷纷。
“白爷下手可真狠,听说有两个学生没救过来,人已经没了。”
旁边的人倒吸口凉气,说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简直无法无天了,还不是仗着有祁帅撑腰。”
“听说宿宁大学的易忱教授登文章骂他,也被抓走了。”
云舟闻言身子一抖,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那文章登报不久,玄门的人就冲进校园里把人带走了。”
云舟慌了,白昆什么手段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一个只会捏笔杆子的文人,哪里受的住。
思来想去,终究去求了红罗。
红罗翘腿在沙发坐着,冷哼,“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救他,况且我和白爷也没几分交情。”
云舟站在对面,心底又慌又怕,绚丽的灯光也变成凄侧阴诡的颜色,“白爷对你青眼有加,你开口,他一定会同意的。红罗,以前的事是我不好,以后我都听你的,求你救救他。”
她咬了牙,哀哀地看着红罗,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红罗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不好说什么了,沉默半晌,问她,“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
云舟默然,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于他而言,自己只是同乡,是他学生的姐姐,可于自己而言,他是刻骨铭心的惊艳,是足可照彻一生的欢喜与爱慕。
她早已泥足深陷,无心计较值不值得。
云舟缓缓道:“是我心上人。”神色哀戚又义无反顾。
红罗静静看着她,忽然想起对面梦楼常唱的一出戏,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红拂传》。她垂着眼,淡声问:“人家有妻子,你知道么?”
良久,云舟答:“知道。”一行泪缓缓落下。
红罗轻轻一叹,“我试试吧。”
云舟神不守舍地回了公寓。陆衡已经回去了,坐在桌前,桌上摆了瓶瓶罐罐,都是跌打损伤的药,见她一进门手忙脚乱把袖子撸了下去。
云舟都瞧见了,回手关了门,又搬了把椅子到他对面,“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陆衡愕然,原以为逃不了一顿骂呢,“没事儿,姐,都是小伤。”
云舟见他犹犹豫豫的,拉了他的手,一把把袖子给他撸上去,光胳膊上就大大小小十几条淤青,云舟看得心疼,低头悄悄掖了掖泪,从小瓶子里倒了药膏出来给他抹上。
“姐,我不疼,你别哭。”
云舟唬了脸,“臭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她手上加了力气。
“疼、疼、疼,姐,疼。”陆衡呲着牙叫唤。
屋里只桌上的台灯亮着,于寒夜中发散着温柔和煦的光,哪怕外面风雨如晦。这就是家。
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在无数盏灯火下,还有无数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守护着彼此,守护着眼前单薄的光,守望着远处的希望。
云舟轻轻开口,“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有理想有抱负,我不拦着你。”她轻柔地给他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