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15)

烟落怔愣间,被祁炀一把拉了过去,那几个冒冒失失的学生从他们身边擦过,圈在她腰上的手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烟落仰头看他,忽想起他左臂还有伤,“大帅伤好些了么?”

难得她还看得见他,祁炀眉角微挑,轻声道:“不碍事了。”绕过她接着往前走。

烟落不声不响地跟上来。

祁炀忽侧首问她:“玉小姐看过电影吗?”眉眼间是罕见的温柔。

烟落摇摇头,电影早些年就传过来了,只是她一直没机会看。

“是洋人传过来的,乌漆麻黑的屋子里,众人盯着一块幕布,上头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动会跳。”

他自己也只去过一次,觉得没什么看头,还没有声音,哪里比京戏有趣,就再没去过。只是想着也许烟落没看过,一定觉得新奇。

烟落果然来了兴致,“听着像皮影。”

他含笑摇摇头,“不大一样,电影里头是真人,”低眉瞧见她面上欲盖弥彰的好奇,心底欢喜,“时间还早,一起去看吧。”

烟落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出了学校叫了黄包车,一路到剧院门口,买了票,两人进去坐下。

不多时,灯都灭了,只中间一方幕布亮着,荧幕里头的人都是穿西装的英国绅士,还有穿洋装的淑女,无声地手舞足蹈着,不知在比划些什么。

烟落起初看得津津有味,逐渐也没了兴趣,她偏头去看左侧的祁炀,发现他脑袋歪在椅背上,阖着目,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烟落索然无味地扭回头去,盯了半晌荧幕,实在无聊,忍不住扭脸去看他。

在一片漆黑中,借荧幕的一丝光,多美的一张脸,烟落放肆地打量,发现他嘴唇和鼻尖都小巧,眼角又上挑,精致得像个女孩儿,多少女子都不及他好看,难怪总觉得他有股子阴柔的气质。

烟落胡思乱想间,祁炀脑袋又歪了三分,缓缓落到她肩上,这才算寻得个安稳地所在,落地生根。

烟落半边身子像被点了穴,想抽身离开又想叫醒他,可迟疑半晌,仍旧是坐着。

荧幕上光影纷纷的哑剧更难熬了,剧中人来来往往都看不进去了,他的头发落在她颈间,贴着肌肤,又痒又麻,烟落丝毫不敢动,仿佛颈边伏一只野兽,磨牙吮血,下瞬便啮其血肉一般。

好歹熬到影片结束,灯倏然亮了起来,周围坐着的人也纷纷离场。

祁炀被惊醒,骤然坐起,茫然环顾一周,再瞧向烟落,“玉小姐,抱歉,我睡着了。”

烟落如释重负,“没关系,”她匆匆起身,微微低头,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遮掩住面上的尴尬无措,“走吧。”

忘川

春日短得可怜,一转眼就入了仲夏,一到晌午,烈日当空,石头都要晒化了。

天儿一热,允兰便想着喝荷兰水,逢着巷子里有人叫卖,定要央着江萍买来喝。

邕宁城挨着一座大港口,不少洋人的新奇玩意儿铺面上都见得着。荷兰水也是西洋传过来的,用小苏打和薄荷加糖调和水,再用冰镇着,夏天喝着清凉解暑,大多是小孩子喜欢买来喝。

烟落在院子里收衣裳,夏天太阳大,早上搭出去的衣服下午就干了。一扭头,见允兰又捧了一瓶荷兰水跑进来。

烟落瞥她一眼,“每天喝,小心拉肚子。”

允兰扮个鬼脸,几步跑回屋里。

烟落摇摇头,也抱了衣服往回走,江萍忙从屋里迎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帮她一起把衣服拿进屋里,殷勤得古怪。

两人坐在沙发上叠衣裳,烟落同她说,“婶婶不能这么惯着允兰,这么热的天吃那么凉要拉肚子的。”

“晓得了。”江萍漫不经心地应一声,觑一眼她的脸色,轻轻一笑,“白爷的事情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你也听说了吧?”

邕宁城商会会长白昆,下个月要娶第十房姨太太了。听闻娶的是梨园行的名伶周惜梦,正是风头无两的花旦,模样和嗓子都没得挑,满邕宁城谁没听过她的一出《乌龙院》,满堂喝彩。

众多票友都说可惜了,一扭身做了深宅大院的姨太太,梨园行从此少了个阎惜姣。

烟落点点头,两个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大的事,早就传遍了。

“周惜梦这个月底最后在梦楼唱一场,票都卖疯了,捧着钱都买不着了。”

烟落叹惋,说不值当,“正是当红的时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做白昆的姨太太,一个妻妾成群的人能有几分真心。”

“你情我愿的事情,冷暖自知吧。”江萍随口一句,抬眸看向烟落——她低眉坐着,自有一种温婉娴静的气质,瞧着像一幅画,到底只有江南水乡,才能养出这样从容清冽的美人。

江萍忽问:“听说祁帅在梦楼有一间包厢?”

烟落听出弦外之音来,手下一顿,抬眸看向她,“婶婶什么时候也成了票友了?”

“也就闲暇时看看戏,不算什么票友,只是这次是周惜梦最后一场了,往后再见不到了的,”江萍扭捏一笑,“你和祁帅说一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他一定——”

颇有把她卖了换戏票的意思,烟落忙截住她,“婶婶。”

她抿了唇,低声道:“萍水相逢罢了,怎么好开口。”

“哪只是萍水相逢,祁帅对你那样上心,你一开口,他没有不答应的。”江萍抢下她手中的衣服来。

烟落犹豫不定,思前想后,半晌,几乎是央求她,“婶婶,不看不行么?”

江萍抢着把衣裳都叠了,闻言忙摆手,“不成,我都和周太太夸口了,要带她去看的,要是看不成,婶婶的面子都要丢到澜鄞江了,以后还怎么和她们一起打牌?”

烟落泄气,只得应了。

入夜,天气凉了下来,烟落在梦楼前等着。

楼内鼓点铿锵,唱戏的调门也高,时不时还有鼓掌叫好的,好不热闹。楼外就只左右两只石狮子,一只踩了绣球,一只踩了小狮子,再有烟落伶仃站着。

好容易等到戏散了,楼内看戏的人络绎走了,祁炀照旧是最后出来的。

烟落在身后唤他,“大帅。”

祁炀回身,瞧见是她,温和一笑,“等多久了,怎么不上去?”

烟落摇摇头,说怕搅了他听戏。

晚间有习习凉风拂过,白天的炎热逐渐褪去,此刻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辰。

祁炀和烟落在江边漫步,江畔是曲折的巷子,漫溢出一片片柔和的灯火来,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犬吠,散入仲夏的夜。

烟落忽想起一句词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旁边是那样有烟火气的人间,而江面却是一片幽暗,仿佛吞得下天地间一切的光亮和温度,冷漠又阴晦,好似忘川。

烟落目光落在漆黑的江面上,祁炀侧首问她:“在看什么?”

沉默片刻,她说:“盯着江心看久了,能看见自己,看见过去。”她停下,远眺江面,像个忧郁的诗人。

那样一片黑,裹住了万紫千红,回忆便忍不住纷至沓来,要将人吞没一般。

“就像……忘川。”烟落轻声说。

一片静默,出神间,一只手从她颈后绕过,绕至面前,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指间一抹若有似无的烟味。

烟落一惊,忽听到祁炀的声音浮在耳边,语调清浅又柔和,同他的掌心一般的温度,“忘川边可不会有烟花。”

遮在她眼前的手离开,少顷,对面江岸腾起一朵烟花来,尖啸着冲上天际,于无边夜幕中绽开一朵璀璨至极的花。紧接着,是一朵又一朵的五彩斑斓的烟花,挨次在夜空绽开。

祁炀偏头瞧她,仰着脑袋望着夜幕,眸底映了烟花,熠熠生辉。他忍不住轻轻一笑,适才就在江上看见白昆的商船进港,船上的伙计靠了岸惯是要放烟花庆祝的。

烟落扭脸同他一笑,“祁帅说的不差。”半边脸映在斑斓的烟花中,亦是明媚绚烂。

去年,她母亲刚刚过世,她漂泊到邕宁城,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她在澜鄞江边伫立了半宿,盯着黢黑的江面,生过一头扎下去的心思,后来也是这样一场烟花,绚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烟落略一斟酌,同他说:“说来惭愧,此次是有事相求。”

祁炀低眉望着她,温和得如陌上白衣少年郎一般,一贯的狠戾偏激阴柔冷漠悉数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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