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14)

何忧应了一声,伸手向烟落道:“玉小姐,请。”

烟落微微颔首,复回眸看向祁炀,“大帅保重。”说罢就随何忧走了。

祁炀目光追随她一直到庭院,到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

出神间,忽听一旁的詹利医生说:“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值得你为她倾心,你们是——”

他话似是未完,紧紧皱了眉。祁炀凝神看他,等着下文,却听他又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成语,“天……天造地设,对,就是天造地设。”

这句倒是中听,祁炀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翌日,白昆到了大帅府。

祁炀倚在一张罗汉塌上看报,左臂搭在塌上的小桌上,眼角余光瞥见白昆进屋来,眼皮都未抬。

白昆倒不见外,也到罗汉塌上坐下,捏了桌上盘子里的百合酥就往嘴里送,还吩咐一旁的佣人上茶。

半晌,祁炀收起报纸,搁到小桌上,“来蹭吃蹭喝的?”

白昆低头喝口茶,方道:“今早听到的消息,昨晚我派去送大帅那车,有好些弹孔,横在街上,司机也在驾驶座上断气了,”他打量祁炀,嘿嘿一笑,“看到大帅无碍,我也放心了。”他心里明白是那些杀手将祁炀错认成了自己,多少有些心虚。

祁炀语气淡淡的,“胳膊划伤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还敢出门。”

“大帅因我遇险,我无论如何要来看看的。”他深深看着祁炀,言辞恳切。

祁炀望他一眼,又将那报纸扯了过来,漫不经心道:“敌暗我明,你若今后还想安心出门,就得尽快把那伙人揪出来。”

“已经让人去查了,”他想起什么来,换了一副八卦神情,凑近些问,“昨晚帅府急务何忧提早开车回去了,大帅急匆匆坐了我的车离开,是为了去千夜思见玉小姐吧?”

先生

城南的宿宁大学,虽说成立尚不久,但投资颇多,请的老师教授大都是业界有名的学者,治学严谨,学风优良,学校毕业的学生也多是业界翘楚。

校庆当日,在学校礼堂中,张勉文穿了簇新的长衫,站在台上慷慨陈词,许多家报社的记者也来了,举了相机拍照。

烟落和云舟挤在学生当中,往台上眺望。

最意外的是祁炀竟也在,在台上最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本应是一身飒爽军装,领子上那枚纽扣被他解了,透出抹慵懒消沉的意味来。

烟落瞥一眼他的左臂,轻轻搁在椅子扶手上,伤应是还未好全。

后来,易忱又被请上台讲话,依旧是一袭长袍,金丝框的眼镜,斯文儒雅,满身的书生气,眼底却是镂金裁玉的坚毅。

邕宁地处偏僻,未卷入军阀乱战,可同一片国土上,列强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之下,有数十万的手足同袍却因国人内战而流离失所、朝不虑夕。

易忱在台上,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他永远忧心忡忡,山河飘零,他不知该怎样去唤醒更多沉昧的国人。

云舟紧紧望着台上的易忱,心中是沉甸甸的欢喜。

他的志气,他的抱负,如扶摇鹏鸟,背负青天,翼垂沧海,她从未见过谁有如此襟怀,贯日凌云。

奇怪的是,云舟莫名地想哭,她久年声色犬马,乱世苟安,此刻竟觉得是懂他的,懂他家国天下的悲愤、不屈,懂他山河飘摇的忧思、不甘,她能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他心口的沉痛,因为她心中也一样痛。

旁边的记者纷纷挤到前面去拍照,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定能登上头版。

烟落被人挤得一个趔趄,身子一偏,胳膊却被一把拽住——是个记者,三四十岁,穿了半旧的西装,斜挎了台半旧的相机,倒也温文尔雅。

烟落站稳,紧盯着他,忽想起那晚荒唐的梦,脱口唤道:“先生。”

那人眉眼一动,迟疑片刻,“烟落?”

烟落弯了唇浅笑,年幼时父亲给她请了先生,名讳沈慕,学问好,人也好,不想人事无常,飘零半生,还能某日重逢。

沈慕含笑看着她,“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个先生。”

烟落心中欢喜又怅惘,那是她不可追忆的好时光,“自然记得,小时候先生还用戒尺打过我手心。”

倒是记仇,沈慕笑意愈深,想如以前一样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已是大姑娘了。

他们静静对视,往日种种纷至沓来,他出身书香门第,留过两年洋,后来家道没落,被请到总督府上做了玉勰的幕僚。玉烟落又是开蒙的年纪,玉勰见他学问好,就请他教烟落经史子集、诗词书画。

那年他也不过刚刚及冠,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聪慧又贪玩的学生,倍感束手无策。

周围一片嘈杂,彼此凝望的两人,倏然相视一笑。

不提,都不提,十年漂泊流离都按下不提,只有眼前的故人和旧日的光阴。

到了学生代表发言的环节,陆衡走到台上,三分拘谨,话中却是一腔热血,慷慨不熄。

最后台上诸位合过影,便算结束了。祁炀最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待台下相机的闪光灯闪过,撇开意欲寒暄的众人下了台。

玉烟落和沈慕并肩出了礼堂。

烟落从不谙世事,到如今遍识冷暖,看一眼他胸前的相机,浅笑道:“先生改行了?”

沈慕轻叹,笑了笑,“在报社供职,糊口罢了。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只邕宁还算安定,”他偏头看她,心中感叹,物是人非啊,若非她一句“先生”,若非他只她这一个学生,怕是某日迎面相对他也认不出她来,他突兀问一句,“这些年还临帖练字吗?”

日光晴暖,满城风絮,校园里多是朗声笑语,落在暮春,也是千金不换的好时光。

“先生是查验我功课么?”烟落扭头含笑望他,当年就是为着临帖练字,她偷奸耍滑,被沈慕打了手心,哭着告到父亲那儿。不料父亲斥她顽劣懒惰,也要罚她,最后还是被沈慕拦了下来。

沈慕低眉一叹,“多少年的辛苦,荒废了可惜。”

“先生敦敦教诲,多年言犹在耳,不敢荒废,”烟落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她许久没这样开心过了,“我如今在千夜思做琴师,先生若来,我请客。”她神色坦荡,从不觉得昔日总督千金在歌舞厅弹琴谋生是怎样不堪的事情。

沈慕见她颊边笑意,恍惚觉得她仍是十多年前的小女孩儿,天真纯粹,稚气未脱,他应一声“好。”

前头树下站了一个人,一身军装,甚是扎眼。

祁炀瞧着他们并肩走着,蹙了眉,方才他们在台下言笑晏晏,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待人走近些,他唤道:“烟落。”

烟落看见他,拘谨又疏离地一笑,“大帅还没走?”

祁炀不答她,瞥一眼沈慕,问道:“这位是——”

烟落答:“是幼时家父请来府上的先生。”

祁炀眯了眼看着沈慕,面上的笑像是裹了霜,“怪道玉小姐书画精妙,原来是请的好先生。”

不知是夸谁,语调却不平常。

烟落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沈慕伸了手出去,“大帅,久仰。我是邕城日报社的记者,沈慕。”

祁炀同他握了手,淡淡道:“宿宁大学校庆,不知来了多少家报社,一登报都是头版头条,贵社主编还在等着稿子,分秒必争,我派车送沈先生一程吧。”

沈慕略一思量,颔首道谢:“有劳了。”

何忧就等在不远处,祁炀将人招过来,嘱咐两句,何忧便领着沈慕离开了。

烟落向他道别,沈慕回首,温和一笑。

人走远了,玉烟落又侧首,向祁炀微微一笑,“谢谢。”是替沈慕谢他。

祁炀斜睨她一眼,半晌,心底轻叹,“走吧。”

烟落心情愉悦,笑意直漾到眉梢,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亲人,有了依赖,有了倚仗,渺远天地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还有先生,他和她背负着一样的过去,他们一起从那段岁月里幸存下来,相依相扶。

并肩走在校园里,祁炀悄悄低眉瞧她。他不知他们有过怎样的过去,只是看得出来烟落对这个先生很是眷恋和依赖。

他一面不忿,一面又不忍。

有些伤痕,在斑驳岁月里也慢慢结痂了,可一旦遇到可以依赖的人,便要再裂开,血泪模糊地哭诉一回。

路旁有追逐打闹的学生,迎面跑来,不知轻重,将将要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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