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月底,名旦周惜梦嫁入白府前最后唱一场,在梦楼,一票难求——”
她没说完,祁炀已会意,微微扬唇,“包厢的位子,一直替你留着。”
烟落默然,盯着一旁地上的青砖,咬咬唇,方抬眸道:“是我婶婶,想带个朋友一起去。”
烟花停了,沉黑的夜色又涌上来,笼住天幕,适才的璀璨绚烂恍然如梦。
祁炀面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好,那天我让何忧去接你们。”
烟落诚挚一笑,“多谢大帅。”她实则是最怕有求于人的,见多了冷眼,习惯了察言观色,早就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性子了。
好在他允了。
烟落不肯平白承他情,“大帅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必竭力相助。”有三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江湖气,只是话落自己都觉得可笑,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
不料祁炀却听得认真,“好,我记下了。若一朝落魄,还请玉小姐不忘今日一诺,接济一二,捐衣赠食,免我饥寒。”
烟落闻言扬了眉笑,又偏过头去,江风迎面而来,拂过她颊边的笑意,他是故意这样说,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良久,烟落扭过脸来,郑重看着他,轻声道:“谢谢。”
日暮风缓,天边有一痕淡淡的月牙,浮在夕阳余晖中,像云彩一般。宿宁大学里沿路种了成排的梧桐,虽年月不久,也算得郁郁葱葱。
易忱抱了书走在树影下,不经意瞧见树下的人——淡青色的长裙,裙角绣了梨花,于晚风中微微飘动,一若落花翩跹一般。
云舟迎上来,巧笑嫣然,“易教授,我是来还书的。”她递了一本书过去。
那是一本纵论古今中外战役成败之因的书,上次她和他谈起当今局势,易忱便将手边这书借给了她。
易忱接过,摞在怀里书上头。
“浮光集?”云舟瞥见最上头一本书,觉得这名字好听。
易忱莞尔,从怀中翻了本书出来,递到她面前,“是本词集,收录了明清时期的一些小令,另有作者的评析思考,别出心裁,倒也雅致,拿去看吧。”
云舟捧过,仰首看他,“先生看完了么?”夕阳如醉,她眸底映了薄薄的一层橘色光晕,生出万般缱绻的光彩来。
易忱背光站着,金乌万千光华细细描了他的身形,镂出一个遗世独立的君子来,地上一道瘦长的影亦鎏金缀锦。
“看过了,你只管拿去,不拘什么时候还。”他声音依旧轻轻浅浅的,唇边不知有没有一抹笑,云舟未瞧真切。
她道过谢,再道过别,抱着书一路回了公寓。
早些年她在邕宁城租了一间公寓,不算大,也足够她和陆衡两个人住。
入夜了,云舟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将书搁在灯下,却见扉页上有两个钢笔字——“易忱”,温润秀气,不露锋芒,钩提转折间又自有刚骨。
她微微一哂,难怪说字如其人。
云舟取了张纸,取了钢笔,趴在桌前摹他的字。翻来覆去的想,想他的博学,想他的才识,想他那风华无双的一躬身,她仰慕的是最好的人。
少顷,一张纸写满了,也只形似,摹不出他的内敛坚毅来。
忽然,传来钥匙探入锁孔的声音,云舟一惊,门打开的一刹那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扔在脚下。
书桌侧对着门,陆衡一推门,瞧见云舟笔直坐在书桌前,机警地望着自己,狐疑道:“姐,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云舟身子垮下来,“没什么,怎么回来这么晚?”
“和同学出去了。”陆衡走到跟前,一眼瞧见书上的字,讶异道:“这是易教授的书?”
云舟说是,自己借来看的。
陆衡点点头,不再多问。
雨夜
周惜梦在梦楼最后挂牌子那天,偏是个雨天。雨势瓢泼,浇去连日来的暑气,冒雨来梦楼听戏的人却不减,满堂无虚席,甚至楼外也有人撑伞站着,只为听这红极一时的名旦最后一出《乌龙院》。
这是入夏来少见的大雨,仿佛天漏了窟窿,万倾银河泻入人间。
烟落撑了把伞,飘飘摇摇地走在街上,鞋子被雨浸透了,裙角也被打湿了大片,粘在小腿上。
耳畔只余了雨声潇潇,浮华化尘,锦绣作灰,暗夜中只一片迷蒙的水汽,晕染了灯火,渺远了喧嚣。天地间除去手中的伞,就只剩脚下的路,如何都走不到头。
去年今日,扬州一所深宅的幽深庭院里,房间里药气缭绕不散,母亲躺着塌上,病得形销骨立。一只手无力地抚着她的头,静默地看着她,无声落泪。
烟落跪在塌前,死死咬着唇,泪如雨下。
人间一世,匆匆百年,已有无数的艰辛委屈,为何还要面对这样多的生离死别。
噬骨啮魂的痛张牙舞爪地挤在心口,一瞬化成刻骨的恨意,她恨世事无常,恨时局动荡,恨仰人鼻息,恨生死茫茫。
母亲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艰难地背过身去,蜷着孱弱的身子,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般。
烟落忍着泪,轻声唤她。她是如此的无力无助又无能,终究只能恨自己,恨当年总督府祠堂葬身火海的不是自己,恨如今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不是自己。
母亲万般不舍看着她,缓缓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喃喃唤她:“阿若……”
她倔强又固执,咬着唇,全身的力气都绷在牙上,仿佛一泄气眼前的生离死别便可盖棺而定,狂澜难挽。
母亲艰难地喘息,气力不继,手臂缓缓落下,被她一把握住,她泪水瞬间汹涌而下,松了唇,哀声说:“……不要……不要舍下我……”
母亲哀哀望着她,声息微弱,“阿若……以后……”声音一点点沉没下去,余下的话已听不清了。
她泪眼模糊,伸手去抹眼泪,再抬眼,却见母亲已阖上了眼,生息已绝。
悲伤在屋子里炸开,她的舅父舅母突然万分悲痛,哭天抢地地拥了上去,她被挤得跌坐在一边,怔怔的,已没有撕心裂肺的力气了,只木然地落着泪。
天地间雨势不减,烟落擎了伞,独自走在纷纭往事中,突然一阵风卷来,她的伞被掀翻,被风胁至漆黑飘渺的远处。
烟落暴露在雨幕中,从头到脚被雨浇透,颊边温热的泪瞬息便被抽去温度,化入雨中。风雨凄侧,她仿佛被放逐一般,身边只有连绵的黑暗和亘古的雨声,她只能狼狈地往前走,走向愈加狼狈的余生。
记不清是哪年了,约莫是清帝退位不久,她在深宅琐窗前练字,她的表姐瞧见无端羞辱她,说她父亲是满清走狗,奴颜媚骨,说她也是天生的贱骨头。
她气不过,举起砚台砸了过去,正中表姐额角,血染了满面。
这是天大的委屈,还是半大的孩子,顿时嚎啕大哭,隔着院落重重,招来了长辈才肯低了声音。
她抿着唇冷漠站着,看舅父舅母、母亲、佣人手忙脚乱地拥着表姐离开了。
那日,天阴沉得厉害,不多时暴雨倾盆。好一阵子,才远远瞧见母亲的身影,她撑了伞迎上去,举高手臂将伞遮在母亲头顶,一路默然地跟着。
母亲只是沉默,头发衣裳先前被雨淋湿了,眼眶有些红。
她不知道表姐说过些什么,不知道舅父舅母说过些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说过些什么。
但她们的处境她是知道的——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母亲步子快,她有些跟不住,几乎小跑起来,只是母亲越走越快,像故意甩开她一般,她举着伞,执拗地跌跌撞撞地跟上。
母亲却突然停住,一把将她手中的伞掀翻,两人暴露在无边雨幕中。
良久,她惴惴唤一声。
母亲看她,恨恨看她,那样怨恨厌憎的眼神,如刀如刺,深深扎入骨血中,永生难忘,一朝触及依旧心痛不已。
“你就该和你父亲一起烧死在祠堂里。”母亲咬牙切齿地丢一句话,进屋去了,留她如堕冰窟。
许多年以后,她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辛酸委屈,想必舅父舅母同母亲说的比表姐羞辱自己的话还难听百倍,同是血肉至亲,同是冷语相向,她想不清楚她和母亲谁更伤心。
已是民国了。她的任性,她的不忿,只会让她和母亲寄人篱下的日子更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