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祖越想越怕,但毕竟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尚维持雅士的笑容。
宋徽明不动声色:“豪门出竖子,本就是难以避免的,家大业大,开枝三根,难不免会教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东西冲撞了本王,本王晓之以情,也不能将此事归功于周公。至于周公私下请宴小吏,大可不用大费周章。周公盛名,世人皆知,偶尔有些小事,咱们各户各部,通好气,相互照应便好。”
他轻描淡写略过周府利诱官员欺上谋私之事,吐字清淡,落在周继祖心头,却如诛心。
建王这是警告州府,莫在太岁头上动土,万一惹得他不顺心,这“请宴小吏”便要变成结党谋私、扰乱公务了。
这本非大事,各位大人多少都会以权谋私寻些甜头,但凡做得厚道,天子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有把柄若落在冤家手里,免不得提心吊胆了。
建王年纪不大,吃起人来倒是熟练。
周继祖只觉自己面前蹲着只笑面虎,笑里藏刀。
宋徽明又道:“周公府上事多,关爱下人,为仆改户心切,故不得以少盖了几个章,本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捅到父皇那,他也不会说什么,这点小事,本王帮便是帮了,周公放心。时候不早了,本王还得回户部务公,这余下的酒水,周公自便吧。”
周继祖起身相送:“殿下走好。”
宋徽明出了揽芳阁。那李二龟缩在一众侍卫后,抖得活像锅里的虾。
这招揽户部官吏暗修户籍、欺上瞒下,绝非小事,周继祖亲自出马,必有隐情。
九日后,深夜。京城外往东走二十里处,有一小山,昔时有修士在此得道登仙,故名登神山。
不同于皇宫中戒备森严的皇室道观,张天水素喜静,除去教导宋徽明那几年,告假时几乎都住在登神山的小道观里。
山路崎岖,宋徽明骑马上山,天水的观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个将塌未塌的土胚房。
下马,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月光从房梁漏洞中漏下来,正好罩住正在屋中央打坐冥想的天水。
天水身前还放了一个陶罐。
宋徽明上前,轻声唤道:“仙师。”
天水缓缓睁开眼,笑道:“殿下,您还是来了。”
“仙师,弟子今日为周府小姐之事而来。不知仙师可有追查出什么眉目?”
“殿下放心,关于周小姐之事,贫道都准备好了。”
他指了指身旁的陶罐。
“她在这里。”
天水笑笑,又从袖中拿出一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殿下可认得此物?”
“认得,这是道观里的求真香。”此香一点,可辨真伪,若眼前所见为虚,白烟便会变为灰烟。此物一直是仙门中人审讯时用的,以防修士在物件或记忆上作假,宋徽明跟在天水身边几年,自然认得此物。
天水道:“不错,贫道以求真香作证,便是要告诉殿下,接下来殿下所见,皆为真实。”
“仙师,此话怎讲?”
“殿下欲知晓其中缘由,只需握住贫道的手。让贫道带殿下看看这位周小姐的记忆。”
天水淡笑,握住宋徽明的手。
小时候在道观时,天水也曾以替他消灾驱魔为由,牵着他的手走过皇宫中的阴森之地,是故宋徽明并不觉不适。
他手上的肌肤仿佛可以让人探入的冰泉,宋徽明的手指甫一碰到他,便觉心魂忽穿过一阵薄雾,来到一处静地。
屋檐下,雨珠儿滴在潮湿的地面,滴在碧绿欲滴的绿叶上,滴在散入尘泥的乱红上。
他一个人倚在美人栏旁,看亭下的水。
不,是她。
波纹荡漾的水中倒映出纤细较弱的少女身影。
他这是在用周家小姐的眼看她以前的事。
少女呵气如兰,见阴雨绵绵、绿肥红瘦,轻叹一声。
惆怅之情,一如浓而难散的愁云,凝结在心头。
亭中再无第二人。亭子三面围着高墙,唯燕雀可飞进这方小院中。
周小姐低吟几句古词,施施然离了美人栏,转过回廊,回到屋里。
原来这屋里也并不大,只转几条封闭的小廊,便来到接连小院的深闺,此地比起尚有雨声风声的庭院,更加幽闭安静。
如同闷着活死人的坟墓。
第77章 难言之冤其一
梳妆台上,红漆套盒半开,胭脂水粉皆放在桌上。桌边还摆着几朵沾了雨滴的鲜花——正是她在亭中所采。
她看了看铜漏,马上便是饭点,小厮会送饭来。她如常坐在靠门的八仙凳上,等待。
宋徽明心中起疑,这八仙桌和配套的木椅,居然堵住了通往外界的大门,莫非这位周小姐,根本是被锁在闺中,出不去的?
长明国世族贵胄的女儿,在出嫁前颇受管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像周小姐这样,家中不仅将女儿深养,甚至将其住封死的,实属少见。
不应该的,周继祖分明是开明之士,他也未曾听说周家竟这样锁着这位太子表妹。
屋外传来依稀的脚步声。她头顶打开一扇暗窗,一个小小食桶被一根竹竿吊着,送进屋来悬在半空。
暗窗开得极高,少女要踩在八仙凳上,踮起小脚,方能堪堪接住食桶。她拿了食桶,竹竿便退了出去,并用前端的弯钩,轻轻带上两扇暗门。
屋中只留有沉默的少女。
饭菜很香,米饭软糯,蜜汁的酱肉一咬,肥而不腻的油脂便喷出甘甜的酱汁,她吞咽着热气腾腾的饭,百般无聊地用筷子扒拉未吃的饭菜,如同嚼蜡。
少女饭后乏了,又在亭中吹风,见院子中红花皆散,心中悲切,不禁掩泣,回至闺中,伏榻流泪。
寂静的春天没有春光,将她生命中唯一快乐的渴望也剥夺了。
怀春少女兀自滚落泪珠儿,低声吟唱几句离别词。
正当宋徽明以为她要哭到日夜颠倒之时,却听少女破涕为笑,百灵鸟似的嗓子,用一种混含着哀伤的笑声说:“罢了,奴已经十八啦,爹爹说了,今年便给奴找一个好夫君,成婚当日,奴便能从这出去啦……”
“啊呀,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也不知夫君可会喜欢奴的妆容”
她喃喃着起身,坐到梳妆台前,点上灯。
周小姐果不负众望,如母亲般容貌绝世,肤若凝脂,只可惜一道长疤横在脸上,由左额至右下颌骨上端,横跨整张脸,淡淡的粉褐色伤痕暗她脸上的伤自幼便有。
极狰狞的刀痕如野兽咬痕,烙在少女的身心上。
宋徽明却大惊,一时噤声,脑海里一片空白。
周小姐没有宋徽明那样一遮便掩去伤痕的雪花霜,只用白白的粉一遍遍敷在脸上。好在她皮肤本就白,扑了多少层粉,都不违和。面粉敷好,她的脸上再不见活人血色,。她取来朱红的胭脂,在面颊上轻点两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推开,生怕将遮住伤疤的粉揉掉。
她对着铜镜,左右转了转脸,不觉欣然露笑,沉寂如死水的风目中骤然闪出活泼的光彩,竟让人觉得,世间百般颜色,也在她的眼波前化为粉尘。
她哆哆嗦嗦描了眉,将本就细长的弯眉描得更如黛色细柳,纤细多情,可到了口脂,她却干了件笑事,摆着口脂纸不要,硬用一盒膏状的胭脂,她用指腹沾了点胭脂,嘴半张,在娇唇上一层又一层地模。胭脂艳极,被她涂厚了些,小鹿般单纯清亮的眼又压不住唇上的艳,竟有种混合了天真与风尘的违和。
周小姐却没见过这么红的唇,很是稀罕,对着镜子又笑几下。
她又拿起桌边的鲜花,戴在头上。鲜花更衬得她貌美明艳。
少女对着铜镜羞涩一笑。
宋徽明看着镜中少女秀丽明艳的倒影,如坠冰窖,久久不能回神。
若不是知道周小姐是个纤腰柳身、货真价实的姑娘家,他当真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人。
这不是长得像的问题,郭后同周郭氏不用说,双生的姐妹,容貌肯定与姐姐的亲子相似,成碧的五官在眉目上也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而已。
他却从未见过还有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去神态,那鼻子那眉眼,分明就是宋徽安。
太子表妹长着太子的脸。
宋徽明只觉天旋地转,从未有过的震惊和迟疑砸得他脑子里乱哄哄得能卷起飓风,他整个人都呆了,张大眼竭力看着镜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