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宋徽安,全不是表亲兄妹间合情合理的相似,而是诡异的、完全一样的相似。
怎会如此?!
他惊得浑身冷汗,想叫天水,却想起在他进入周小姐的记忆时,天水便没陪在他身边了。
这绝不是天水无聊的恶作剧,求真香点着,纵是天水,也不可在求真香前造次。
怎么会这样?!
周公廉洁,素爱妻,然祖上业障降灾,致使其妻诞下怪异死婴……周继祖与周郭氏的一双双生儿女,与太子是同年同月的表亲……
那怪异死婴早烂透了,不能拿死人的尸体找证明,但周家小姐的脸、周家小姐的伤、周家小姐极为骇人的居住环境,无不昭示她生前境遇与忽然死亡的真由。
周家将她养在深闺,没有分毫人身自由,便是怕她的脸会招来麻烦。她的脸就是天大的麻烦,是天大的秘密,哪怕是服侍在府中的下人,也不能得见其真容。
将她锁起,迟迟不嫁,是为掩盖丑闻;将她杀死,亦为掩盖丑闻。
——“太子”身世之丑闻。
“不知未来的夫君可会喜欢奴这番容貌?奴空活了十七八岁,除去五岁前见过的几个嬷嬷和妹妹,竟未再见过别的人,她们的音容,奴如今也记不大清了,哪会自知美丑?只怕夫君嫌奴丑……罢了,光这么深的疤,兴许就会让夫君扫兴了。”
少女对镜,又哭又笑,宋徽明看着她带着哀愁的美丽面庞,陷入疯狂而灼热的沉默。
那艳丽柔美的面庞,无论看多少遍,都活脱脱就是宋徽安本人的脸。只是气质不同,宋徽安被当做储君培养,天潢贵胄,强势骄纵,璀璨耀眼如日月星光;周小姐小家碧玉、温婉忧郁,如草叶间的朝露,惹人怜爱,好像稍微一碰,便会消失不见。
他倒是想看宋徽安露出此等愁容。
“罢了,若是容貌不够,只好用德行来凑,可奴没有先生教,话本儿堪堪看懂,生字只能从字典中查,也不知说得对不对、理解得对不对……小时候,嬷嬷还安慰奴,说奴生得丑,是丑人有福,这男人娶丑妻,尤其是贤德不争的丑妻,是天大的福分,美人都是祸害人妖女,不检点,不体面,见不得,更娶不得,谁娶了她们,便是给家中招灾。
“可这话本儿中,所述尽才子佳人,就连一开始被梁生当做男儿的祝娘,都美极,可见这些郎君皆爱美人儿,难不成他俱为孟浪之徒?亦或是写话本儿的只想消遣美人容貌?奴读话本儿那么多年,可还没读出这么个层意思……”
少女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忽然皱眉头,“哎呀”一声低叫起来:“粉掉了,粉掉了,哎呀,疤露出来了……”
她面上的粉终究是有些厚了,她喃喃自语许久,脸上的假面也随肌肉的动作裂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痕迹,露出粉下真容。
粉褐色的伤痕、丑陋如山脊石线的裂痕,落在少女眼中如同狰狞可怖的长虫。
她一见自己的脸儿开始掉妆,便手忙脚乱地翻出粉盒,又急急地沾了粉,对着脸又拍又打,眼神惊惧。
少女的脸活像一团沾了白面粉的粉团,随着手的揉捏抖下无数细细的粉雾。
她脸上敷了太多的白,让烛光下的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个有生气的活人,而像是被供奉于神庙中的神女像。
除去她眼中浓浓的少女哀愁,她看起来当真死气沉沉,不见半点活泼。
少女转过头,看向通往小庭院的回廊。
只几下,她的眼神又从欣喜恢复为自怜的落寞。
“真的有郎君不爱美人么?奴尚且爱这美景鲜花,比起杂乱的碧草,更想与娇美的群芳亲昵些,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郎君呢……”
一声叹息。
周小姐敏感脆弱,半生活在这被封闭起的房间中,连换季时添置新衣,都是自己拿软尺量好腰身,用纸笔记下,再在还食捅和夜壶时将纸片一并捎给外面的仆从。
她如此度过青春年华。
仆人偶尔稍纸条进来。她早已忘记父母的容颜,只能通过两种字体不同的字,分辨父母要对她说的话。
父亲不大爱说话,通常都是母亲用秀丽的蝇头小字,叮嘱她夏天莫要贪凉,冬天莫要穿少……再过不了多久,待到好郎君相中了她,她便可嫁到夫家,儿女双全啦。
大抵是为人父母,对亲生骨肉还是心软,舍不得彻底将她从世界上抹去,便藏起来偷偷养着,待到她到了婚嫁之年、太子也巩固了权位时,她便再不能留了。
少女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乏善可陈,她的喜怒哀乐都发生在兴许还没自己姨太偏房大的院落中,庭院中的春风夏夜、秋日冬雪,都与她无关。
无人爱她,她活在寂寥的牢笼中,全靠对外界的渴望苟活。
就连她的死,也乏善可陈。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78章 难言之冤其二
瘟疫到来时,她仍不知外面情状,日复一日食用着从外面送来的食物,渐渐气力不支,体表溃烂化脓,流出腥臭的脓血。
她身上的病状与席卷京城的瘟疫病状相符,让宋徽明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病了,还是被人下了毒。
身子日渐残破溃烂,周小姐仍坚持化神像一般的妆容,脖子以上是会露出悲态的神女像,脖子以下是散发着恶臭的腐朽木胚,百口千疮。
风一吹,便浑身痛得发抖。
少女业已因重病形消见骨,她见捎出去的纸条石沉大海,向来还算关心她、问她冷暖的母亲也如父亲般宛若离世,只得用十指磨着那名贵的桌椅和砖墙,用仅能喊出的沙哑声音喊道:“救命!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娘!爹——”
千挠百挠,空换悲切。
她七窍流血,浑身看不出一块好肉,横死在小院,而后化作怨鬼出来寻仇,便也是让人接受了。
少女横死,虚弱的怨灵附在尸体上。
真奇怪,她之前明明那么痛苦地呼救,为了让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哀求,察觉到她濒死的疯狂,不仅挠断了指甲,连头上也撞出了三四个血窟窿,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榨干了,外面的人都没有察觉呢?
怎么她才死了不到一天,许久没见的食桶又被人挑着杆子,从外面递了进来。
食桶在空中摇了摇,外面的人不见有人接,索性一甩杆尾,将食捅甩到地上。她这才发现,那是个顶破旧的木桶,一挨地便四分五裂,却并未洒出汤水饭菜。
从碎片中露出头来的,竟是一块沾灰的脏抹布。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对奴不闻不顾了那么久,终于想起来要来看看奴了,却连饭都不给奴带……?
难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终究还是烦了奴这样一个没用的女儿,连口饭菜都不愿喂给奴?
怨魂正疑惑着,小窗又关上,披麻戴孝的仆人们走进屋来。为首的将浑身上下包了个严实,生怕染上瘟疫,只露出一双小眼。他一开口招呼伙计们,宋徽明就听出他是谁了。
竟然就是李二管家。
这人踱着步子,闪进屋,站在离尸体极远的角落里,斜眼打量她陈旧的家具和摆在梳妆台上的各种脂粉饰品,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只嫌恶地摆摆手道:“抬走抬走,这都臭了!这别熏到老爷!”
早有准备的家仆身穿白衣,腰系驱毒的草叶,抱着厚厚的被褥和裹尸麻布,踩着被斧子凿落的碎砖石进来。
此时还未入秋,夏季最后的余热不可小觑,她昔时光滑紧致的皮肉竟如一团被兜在破皮袋子里的油水,瘫软地挨着地,随时都会被撑破,让里面不分明的内容漏到地上。
父亲母亲呢?他们为何不来看奴?
是因为奴这死后的面貌,比生前更丑陋了么?
已经开始腐烂的身体被撒上厚厚的白石灰,继而被卷进一卷草席,再裹上不知道多少层麻布。
她像是一个巨大粽子里腐烂的馅,迷茫惶恐,想要说出口的话,想要向这些人问清楚的事,都无口可开。
对了,她记得,书上讲了,这死了人,家中都要设灵堂悼念,兴许家仆只是要将她带到灵柩中,整理好她的仪容,才好让她见自己爹娘的最后一面。
她被人抬起,被搬离这个囚禁她多年的牢笼。
夜深了,外面黑漆漆一片,看不大清庭院房屋的布局,她甚至忽然理解了这些来收尸的家仆,一定是她死相太惨,才让他们不愿白天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