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以后,心里隐约泛疼,却只能不咸不淡、低声应一句:“哦。”
白姑娘突然转头看向雕栏外,琵琶声停了,远远的长廊上,童老丈招招手,阿萝姑娘站了起来,她扶童老丈坐起,童老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继而目光一转,也望向楼下。
我好奇极了,寻思不解,也循着看出去,只见密匝的花林里走出一个紫衣的年轻人来,他眉目疏朗,面相温和俊秀,纤纤身姿看着像个书生,身后却背着一柄长剑,我以为他会走进这客栈来歇歇脚,不曾想他看都不看一眼,驻足在空地上,看了周遭花树许久就径自默然离去了。
白姑娘垂首笑了笑,仰头一口喝掉了杯中剩余的酒。
我为之抱憾:“谷中人迹罕至,乱花迷眼,更难寻着这一份清幽中的热闹,那人有缘走到这浮生客栈前,却无缘与这里的热闹有所交集。”
白姑娘没有说话。
琵琶重又弹了起来,轻拢慢捻抹复挑,曲意渐转幽深苍凉,不知弹的是哪一支曲子。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被白姑娘饮尽了,她摇了摇空酒壶,莞尔笑了一声,继而撑着席案站起身来:“我,我想我有些醉了。天色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我愕然:她这是在下逐客令……要赶我走吗?
白姑娘身形踉跄着,我急忙伸手去扶她,但她一把推开了我,一直到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她都没有回头来看过我一眼,一刹那,我心里遽然空了空,待回过神赶忙追下楼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掌柜的抬头看了看我,三分的怜悯神情外是七分的淡漠,只是看看,又低头翻他的账本去了。
我站在客栈大厅里,风从前后涌来,怅然若失的感觉徒令我伤悲。
“公子。”小二哥脸上挂着暖煦的笑容,他走到身畔来,将一个食盒递给我,“童老丈让我把桌上的小菜和糕点都装好了,出谷尚需花费些时辰,说是给你带着路上用呢。”
“多谢。”我强撑笑颜,道谢接下了。
我向掌柜和小二哥辞别,走到客栈外,石头和平儿欢闹的声音间或从屋后传来,我举目往右侧的长廊看去,童老丈和阿萝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了,而我和白姑娘方才把酒共饮的席座更是空荡寂寥。
郁郁出了桃林,正闷头走着路,微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微生牵着两匹马,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这两个小畜生饮了水就赖在河岸上吃草,赶也赶不动,拽也拽不走,我只好发发善心让它们吃个饱,结果不当心眯眼睡了片刻。”
“哦,知道了。”
“诶?”
“饿了没有?”
“有点儿。”
“给你。”
微生提着食盒,眼睛瞪得溜圆:“这哪里来的?”
我有气无力说道:“客栈。”
“殿下您找着了?”
“废话。”
微生可不管那么多,他喜滋滋拉了拉我的衣袖:“找个地方吃了再走行吗?”
我白了他一眼:“行,当然行。”
微生蹲到路边草地,一揭开盖子,双眼精光乍现,食盒里的小菜和点心险些没将他给馋死,不过再馋他还是能想起我,每样夹了些放干净碟子里,赶忙先端给了我,一看微生滑稽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心情也随之好了些:“你在人前吃相斯文,连母后都被蒙骗了,还常夸你精细,真该请她来看看你此时饿死鬼投胎的‘精细相’。”
“殿下可莫取笑,这都饿了大半天了。”微生不以为然,一口吞下个水晶饺子,霎时激动得像要哭起来,“这这这手艺、比宫里御厨还要强呐!好吃!太好吃了!”
第四章
[|紫衣郎]
返回宫中之后,我有些郁郁寡欢。
到底是少年脸薄,纵使心中无比惦念身处西寒谷中的白姑娘,却也赌气似的不曾出过王都——竟是这样沉得下心性,简直令我自己都暗暗惊讶了。
隔了数日,父皇因彻夜批阅奏章而感染了风寒,我在床前侍疾不足三日,太子哥哥就从澄州巡察归来了,他向御医问明了情状,一皱眉,嫌养德殿上人多会搅扰父皇静养,当下就将一干人等请出去了,只留了皇后、娴妃、二皇兄、九公主以及他自己并几名内侍宫女在里陪着伺候。
我昏昏沉沉,先回寝宫睡了一大觉,夜中饿醒了,微生传了膳,跑进殿来告诉我说,太子先前着人来通告,每隔四日,轮我去养德殿陪侍。
太子是个肃正严谨的人,在父皇静养期间,大小事务一例是他经手打点。
微生与太子哥哥身边的宫人小夏子交情甚好,据微生听小夏子说,光是看奏折一项就够太子费神的,几乎没有不挑灯过子夜的日子,后来又听说,最近城中接二连三发生了孩童失踪案,京兆尹查不出头绪,无奈架不住百姓们日日在府衙前嚎哭,只得将案子转承天听。
微生警惕看看四周,靠过来与我耳语道:“太子殿下没敢将此事告知圣上,但也不敢马虎,立即就传了大理寺的人进宫,他将整个案子交予了三皇子督办,且令林大将军之子林源、卫尉秦阑从旁协助,限十日内务必将真凶擒住。”
“反了!”我摔了茶盏,拍案怒起,握拳恨恨道,“好大胆的蟊贼,竟敢在天子跟前犯案!”我为城中的孩童失踪案而咬牙切齿,更意气风发有将拐带孩童的歹人一举缉拿的雄心壮志,抬手便招呼道,“微生,我们走,往城里瞧瞧去!”
领着微生在城中转了两圈,不觉走到西城门前,我望着城门口严格盘查出入行人的守城士兵,再转头远量一眼街头两列迎面交错走过的武卫,不由得愁眉紧锁,喊了微生近前来问话:“知道王城从什么时候开始戒严的吗?”
微生掰着手指头算算,斩钉截铁回答道:“大前天下午。”
“前天和昨天,城中可还有孩童失踪?”
“有!还别说,真就这么巧,尤以这西城门附近的人家居多。”
我环起双臂,沉吟着踱开步子:这不应该啊,以王城现今出动的守卫力量来看,那蟊贼怎可能还有频繁犯案的机会?
左思右想,逐渐头疼,我扶住额头,在一处铺子前站了许久,铺子对面高楼广筑,匾额上书“怡月轩”三字,一楼厅堂中诸声喧杂,我愣了愣神,不觉转头瞧了瞧身后清寂的铺子——原是一个陶罐小店!怡月轩门前的那株梧桐长得甚好,枝繁叶茂,满眼鲜绿,尽染的春意,真是好叫人喜欢。
暖暖的阳光洒下来,还不及一个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油亮得像在发光,我目光抬了抬,二楼只有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孩子在来回忙碌,应该是在收拾碗筷了;再顺着晃悠悠的酒旗往上看,毫无预期地,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来。
“白姑娘!”我不由低呼。
楼上的素衣人一手搭在栏杆上,眉目间微含恬静笑意,正居高临下盯着我。
没来由一阵欣喜,恼意尽抛诸脑后,我命微生在原地等着,二话不说就故意撇开了他,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急在身后叫了几声“少爷”,大概看我近在咫尺,去的是眼前的怡月轩吧,这才收了声。
听到楼梯上的声响,白姑娘已回转身来:“近来可好,颐华王殿下?”
我一愣,心间凉了半截,继而勉强撑起张笑脸,缓步走近她说:“颐华王殿下?白姑娘……是从未将在下当作过朋友的吧?”
白姑娘不置可否,酒案上沏好了两杯热气袅袅的茶水,她往后倚靠着阑干坐下,动作略显绵软和吃力,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有几分憔悴,正暗自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她兀自短促笑了一声,将脸枕在支起的臂弯里,望着外面灿烂的春光喟叹道:“原来你将我当作了朋友。”
闻此凉薄言语,我顿时如心窝中了百支利箭:“在你看来,我们,竟连朋友……也算不上吗?”
白姑娘歪头觑我良久后才说道:“我以为像你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眼里是看不上我等草莽出身之人的。”
我急忙申辩:“没有,我从无那样想过!”
白姑娘笑了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们当然可以是朋友。”
我高兴不已,端起两杯热茶坐在她近旁,伸手递给她一杯,她接过之后,我用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她的:“以茶代酒,愿情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