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哦,殿下不是要找一座客栈吗?我正寻着呢!”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我早寻过了,没瞧见,赶紧跟上,往前走一程再看罢。”
微生乐颠颠跟在我背后问:“咦,这么美的景色殿下都不赏,难道是那客栈竟比这桃花林还要好上百倍、千倍吗?”
“多嘴。”花随时可以看,却不知白姑娘今日是否在谷中,我只想尽早见到她。
然而,在谷中兜兜转转良久,却始终是见花不见人,连炊烟都看不见一缕,更何谈什么客栈。我汗湿了衣衫,又累又渴非常泄气,掷了缰绳坐到路边一块大石上。微生察言观色的本领向来出众,他小心翼翼捧了水囊挨到我身边来,试探着问,要不,先让臣下去溪边饮马?我抬起眼皮子看了两匹马一眼,耷头耷脑的样子瞧上去可怜,我没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微生走开不多久,我喝了水,慢慢平下心来,枯等无趣,便坐在石上看花看天打发辰光,正百无聊赖,忽隐约闻得清歌曼妙,好像是从桃花林的西侧传来的,我心念一动,立刻起身倾耳细听——没错,是歌声!有人在唱歌!我欣然循声而往,一时间竟也忘了饮马的微生尚未回来。
浮生客栈。
“果然。”
我立于林中空地,望着眼前两层高的古朴建筑物,真是喜不自禁,走进去,厅中仅有四人:掌柜的在低头算账,小二勤快洒扫,一个绿裙的女人怀抱琵琶在唱歌,女人对面坐一位合眼打着拍子的白发老翁。
我局促站在门口,琵琶声歇,绿裙的女人扭转头看我,老翁也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
掌柜的听见歌声骤断,好奇看了厅中一眼,顺带就看见了我,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你……你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我,我找人。”
“找谁?”
“童老丈。”
“喏,那位便是。”掌柜的随手一指,之后便不再理我,低头继续算他的账去了。
我受了冷遇,尴尬着脸顺他指的方向看向白发老翁。
绿裙的女人已抱着琵琶站起来了。
老翁眯着眼,远远问我说:“这位小友,你找我?”
我理理衣裳,走近见礼:“晚辈唐突。”
老翁虽显得昏聩,但性子却率直,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所为何事啊?”
我的耳根热了热:“我……我找白姑娘。”
“白姑娘——”老翁思忖了会儿,便转头对那绿裙的女人说,“阿萝,你去屋后找小石头,让他去请白姑娘来。”
“嗳。”绿裙的女人将琵琶放在老翁手边上,然后穿过厅子往侧门出去了。
“章小倌儿,眼力劲儿怎地这么不行?没瞧见是白姑娘的客人吗?还不快上好茶来!”老翁高声吆喝起来,又笑着抬手邀我在近旁坐下,“小友你坐,你坐这里。”
小二哥提着茶水过来,热情打趣道:“泡给童老丈的茶还不是好茶吗?让客人喝上一杯又如何。”
老翁咂咂嘴:“搁凉了。”
“客人请慢用。”
小二哥给我们各沏了一杯热茶,道声“请用”便退下去了。
绿裙的女人进来了,低眉回复老翁:“石头去了。”
老翁颔首:“你是在这里,还是回去?”
绿裙女人说:“客人难得来,不尝尝谷中的小菜和糕点岂不遗憾?我去厨房帮黎娘。”
老翁神色颇是赞许,捋须道:“甚好。”
童老丈许是年事高了,不太喜欢与人过多言谈,他陪着我喝了半刻茶,就唤我道:“哦,小老儿我险些忘记了,白姑娘更喜欢坐楼上靠近雕栏的位置。小友,劳烦你来搀我一把,我带你到楼上去——你等白姑娘,我自去廊上歇一歇。”
我忙起身搀扶童老丈,童老丈将琵琶抱在怀里,颤巍巍挪开了步子。
二楼廊上摆着一张窄榻,上有高枕薄褥,对面放一副红木桌椅,式样老旧,却光泽盈亮。
童老丈将琵琶搁置在对面桌上,自己拂去飞落在窄榻上的几片桃花,怡然躺下,摆手与我说:“你去雕栏畔的席座上等白姑娘,一会儿她就该上来了。”
我拱手躬身,依礼退下。
小二哥手脚利索,片刻前还空空如也的席座上已放好了一壶温热的茶,我揽衣坐下,一面赏雕栏外连绵的花海一面品着杯中香茶,心念道,白姑娘当真是妙人,居高而远望,景艳不可足一而道。
正想着,有杂乱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了,先是一个七八岁的稚子活蹦乱跳跑上来,见了我乐得直拍手:“阿萝姐姐说是个长相很俊的哥哥,诚不欺我也!”
我怔了怔,哭笑不得,这半大的孩子满口之乎者也倒也顺溜。
又一个小些的孩子牵着一个人的手走了上来,奶声奶气道:“平儿无礼,白姐姐还没说话,你先咋呼个什么?”
一身素衣白裳的白姑娘眉眼弯弯,嘴角含着浅笑朝我望来,我忙起身相迎。
小孩童松开手,向我说:“看,白姐姐给你找来了。”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有趣模样逗乐了,礼貌抬手谢道:“有劳了。”
“不客气。”小孩童咧嘴笑得得意,转身一把拉住七八岁孩子的手说,“平儿走,我们方才的草房子还没搭好哩!”
“就去!就去!”
两个小不点嬉嬉闹闹着下楼去了。
“坐。”白姑娘招呼道。
“好。”终于见着了,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还是白姑娘直爽,微笑着对我说道:“我不料想你会来得这么早,谷中的花才开三两天,还不是最盛的时候,石头和平儿叽喳着跑来告诉我有客人到访时,我还暗自惊讶。”
我抿了抿唇角,心虚解释说:“王都的花都开始凋落了,我以为这个时候来是最恰好的。”
白姑娘拢了拢耳边的发:“只要有花开,都是好的。”
“白姑娘。”小二哥端着温酒的红泥炉和一壶酒上来了,他脸上笑盈盈的,让人感到很亲和,“黎娘和阿萝姑娘待会儿就把菜食送来,还请您与客人先饮些酒,这可是掌柜的特意从地窖中取出来的汾酒,藏了足有三十多年呢。”
白姑娘道了声谢,又对我说:“你真是好有口福。”
隔了不大片刻的工夫,小二哥和阿萝姑娘就将东西送了来:一条清蒸鳜鱼,一碟渍笋片,一盘芽菜,一笼屉水晶饺子,再并两份糕点。
阿萝姑娘说:“黎娘是这间店的大厨,想来不会让客人失望,至于我嘛,也就做得来赤豆糕、樱花冻这样的小食,也希望客人不要嫌弃。”
我受宠若惊,何来嫌弃一说,忙不迭谢了盛意款待。
小二哥下了楼,阿萝姑娘转去廊上给童老丈弹琵琶听。
“来,你尝尝这个鳜鱼,很鲜很好吃的,是我们黎娘的拿手菜之一。”白姑娘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放了筷子,她自己却端起了酒杯。
我低头尝过之后才敢出声回应她,“曾听闻诗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确,这谷中桃花流水鳜鱼的滋味……很鲜香清甜,黎娘的手艺,比之于宫廷御膳,有过之而无不及。”目光不觉落到白姑娘右手腕上,袖口牵动,依旧还是裹了纱布,我摸了摸腰间,发现带来的金创药竟不知何时遗落了,心里怅惘憾恨,直骂自己是猪头,却又忍不住,关切小心地询问她说,“你的手腕上有伤么?为什么每回见着你都裹着纱布?伤得很严重么?”羞赧间,又争着还要再说上一句,“宫中倒是有一些十分好的金创药,若是用得着,过几日我可以送来。”
白姑娘一怔,端着酒杯的手也就悬在了空中,杯沿离她的唇,不过半指的距离,她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之后缓缓将酒杯放下了:“是有伤,不过已经好了。”
她语气悠长,似带着无尽的喟叹,可我看她表情只是平静,又不像是叹惋世事之人。
不待我开口说什么,她撑着脸,低头凝视右手腕,自己慢慢讲开了:“那是很久以前,有野兽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雨水不断落下来,它就开始溃烂了,真是奇怪,竟然一点都不疼,后来,有个好心人觉得我可怜,就帮我包扎了伤口,那之后,这里才渐渐痊愈,直到今日,除了剩下一块丑陋的伤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