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4)

作者:谢堂前u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哼。”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四阿哥却是不屑一顾,他就坐于恭亲王上手位,双手扶桌,身子后倾,只以椅子后两腿支撑,伸脖越过皇叔,紧压嗓音,遥相轻呼:“悠悠,这边有你喜欢的回香萨其马,快过来!”席已热开,个个低笑细语,是以无人在意。

舒舒觉罗·悠然内着一身素净宫袍,外罩浅粉琵琶襟马甲,上绣兰倚娟竹,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遥衬两道浅浅的眷烟眉,稍稍一蹙,便是两钩清凉月,空碧悠悠,淡不可收。

她行礼完毕,犹自心有怔忡,瞧见十四阿哥远远招呼,更是一愣。若她应其所邀,势必紧挨太后而坐,那可是为太子预留之位,怎是轻易能坐的?于是,她头微一摇,歉然婉拒,侧身坐入了八阿哥拉过的椅子,靠着裕亲王左近,她这才心稍安些。

卿云虽在谈笑,这一切却悉数收落眼中,暗暗盘算着,连十四阿哥迁怒的一瞥都轻略了。悠悠的父亲刚领了江苏巡抚的差事,正月一过,便即携家眷去苏州上任,悠悠自不会在京城久待。十四阿哥好不易逮到个和悠悠攀谈的机会,竟叫她给搅和了,心中如何不恨。

这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主桌前,翻袖刷刷有声,拜于太后、皇帝跟前:“儿臣给皇祖母、皇阿玛请安。胤礽未及回禀,擅自离席,实属不该,不论皇祖母、皇阿玛如何处置,胤礽皆愿领罚。”太子声音清朗,传遍殿内,惹得人人侧目,就是恭亲王,亦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这请罪,也未免忒理直气壮、轰轰烈烈了点。

“来了就好,坐下陪太后说会话罢。”皇帝仍是无波无澜坐着,语气淡至了极处。

“谢皇阿玛不罪之恩。”太子也不推辞,便在太后旁边坐了,众人一呆,又是悄声非议一阵。太子虽有些恃宠称骄,却绝非不知进退的蠢人,此刻常态大失,怕是心火中烧,憎怒如荼,戾狂至了极处。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度他此前究竟去了何处。

太子面上强忍,心中却已怨毒至深,一腔酝酿已久的怨气尽数由眼喷薄而出,逐个射向那令他不止无功折返、一败涂地,还捎带当众受辱、威风尽扫的罪魁祸首,穷凶元恶。

四公主垂落眼睑,端庄从容,一如既往。

三阿哥这会子倒坦然接下了太子的咎难,手中轻抚一方暖玉,俊雅温文,尽复旧观。

这一场眉眼交错,星火四溅,饶是最钝木愚之人,亦是全无错过,心中明透。

卿云啧啧数声,连连摇头与十三阿哥咬耳道:“红颜祸水哪——佛说,美女如盛血革囊,果然有理。”“那你呢?”十三阿哥听着好笑,不由反问打趣。卿云努嘴道:“承你看得起,那盛血革囊虽丑,但做做也是无妨的,只怕老天不给机会。”话未完,两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嘻笑不止。

冷盘进完则是热膳,再是甜点,其中必有元宵一品。皇帝陪着太后略进了些浮圆子,便先行退席了。如此一来,席间的皇子皇孙们少了拘束,闹得更是欢腾,若非有宫门下钥的规矩,只怕闹至深夜也不得散。更有不畏夜寒、新奇爱玩的小字辈们,成群搭伴地往御花园而去,赏冰灯,观烟火,乐游园,对他们而言,佳节庆乐才刚刚开始。

欢声笑语远远飞出,越过重重亭台楼阁,穿透层层佳木奇石,直至御花园东南一隅的一所小院落内,终于声衰力减,渺不可闻。

月色清泠,夜寒如水,院落中依稀游荡着一剪单薄的身影,悄悄定在几株秃峭的光树前,良久良久,久至树影轻移,两者暗然相合,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院内寂凉,明明淡澈在眼前,却仿佛雾深不知处,月白星寒,无可熨慰。

门外一人垂手而侍,思绪缥缈间,一声叹息,辛涩沧桑,昔时旧景翩然浮于眼前。许久以前,正是在这绛雪轩中,海棠花盛,清香弥远,未几便是雪瓣飘落时节。那一场落英缤纷,光华丽转,一人长剑轻灵,舞于蕴藉耀日之下,烂烂风华,处处皆是那人凤目含春,静静的笑,愈瞧愈是叫人沉醉,只愿一梦不起。

未觉“嗤”的一声,一道红光划破天际,顷刻间,天雷地火齐争拥上,漫天火树银花,玉壶轮转,艳绝不可方物,四下绚彩如昼,惊醒栖鸟一片,却独独衬得小院更增凄涩黯淡,未免残忍。

烟火放毕,新年欢庆便正式告结了。门外侍者回到现实,仰头瞧那遮天蔽空的最后热闹,只见“哗啦”四道亮光急窜入空,“五福齐天”,光照宏宇,亮彻天地,久久不褪。

《尚书·洪范》有云:“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又福者,百顺之名,无所不顺之谓备。五福完备,鸿福齐天,但求祈得一岁之福,一岁之政和事理,祈求江山社稷平安永固。

“五福齐天”犹自熠熠璀璨,一条灰影狂奔而至,满面慌乱:“不……不好了,谙达……”李德全厉声轻喝:“大胆奴才,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不,不是……”小太监气喘汗湿,兀自急急道,“云格格出……出事了,还有悠然格格也……”

李德全眉一皱,手一挥,正欲答话,门却霍然拉开,皇帝静静立于门槛内,不经意抬头,雾眸微转,淡淡道:“在御花园何处?”

引子(下) 观星

暗月偏居,寒星疏落,却是有甚好看?十二阿哥瞥了眼上空,拉紧风帽斗篷,干冷寒气依然侵入衣内,默叹一口,牢牢跟着前面一人,沿堆秀山登道,缓缓拾级而上,须臾,已至了山顶御景亭前,伫立门边,面南而望,两人均无入内之意。

十二阿哥自怀里抽出手来,呵了呵气,才一撂篷摆,解开系于腰间的一条绳带,双手拉着展开,竟是一管可伸缩的西洋望远镜。他试着转轴调好焦,才双手捧递给身旁的道士,御花园钦天监监正,一个在皇宫浸润了大半生的老太监,觉明。

觉明接过来,边隔镜观星,边道:“昨夜的天象异变,你定然也瞧见了,可有所获?”

十二阿哥将手拢回斗篷内,款款道来:“昨晚焰火虽盛,却依然不掩一道红色光柱擎天而起,直入紫薇中垣,彻于天地,仿佛席卷了霄宇灵杰清气下界而来,殊为可异。”凝神飞思片刻,又道:“还有一象,就紧接那道红光之后,因不甚显了,且稍瞬即逝,匆忙一瞥间,极易与烟光花火相误淆,我实在无法确证其实。”他努了努嘴,有些泄气,不觉间已切眼过来求教。

觉明道:“但说无妨,一块参详参详。”

十二阿哥点头道:“若我所记不差,紫薇垣当中近左曾有红白两颗小伴星,其华气毫光,常放异彩。昨日焰花间隙,二星光辉倏忽转暗,我原以为是火光的缘故。不想,二星摇曳一臾,竟斗然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花火团内,三投再起,隐隐角质似若有声。自我五岁与姑妈修习观星之术以来,似乎未曾见过此类景象。”

“何止这四年,只怕有史至今,亦属千古罕有的奇观。”觉明放下镜筒,移步靠上宝亭四围的汉白玉石栏杆,栏柱积雪已被细细扫去,“那二星平日里的违常之处,你可有察得一二?”

十二阿哥知其欲考较自己是否精细,略一思忖,方才郑重道:“此二星居处颇奇,位于紫薇垣中,却非主非客,甚为怪异,所以每次画天宫图至此,我都会逗留观察许久。还记得那二星中,红光华彩亘远,白光清悠绵长,每逢双日,尤其焕彩,较平时迥然而异。嗯,以阴阳而论,双日属阴,纯阴主女,只怕……啊!若以此而论,那岂不是……”

“不错。”觉□□目涌动,叹道:“人世一切行止,皆会投射于空中运行的星宿,而星宿运行,亦昭示着上天对于人间的指引。若行非常之事,则天象必有异变;天象异变,则人间必有大事发生。旧有传闻,天上一星,遥指地面一人,即便默默无名之人,空中也有一颗无法明辨的星辰照命。若此为真,则这两星所主之女,只怕,确为眼下暂居延禧宫中养伤的那二位了。”

“那,那她二人岂不生死悬于一线,危险之极?”十二阿哥惊呼一半,蓦地紧捂嘴巴,后半句这么一拦便噎在喉口,不由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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