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早已是鸣虫绝迹,天籁寂寥,凛风呼呼声中,冷得直可压却一切杂乱浮绪,冻结所有活络生机。
觉明哑然失笑,道:“你虽然心里明白,但话到中途再突然停口,恐非上策。”
十二阿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觉明将镜筒递过去,道:“你再看看。”
十二阿哥心下微奇,依言而为,这一瞧,更觉大讶:“咦?这……怎么会这样?昨日,两星三投于地之后,明明又再升空,怎地今晚却不见了?”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十二阿哥再三确认无疑,移开镜筒,颓然望向觉明。觉明蓦地一反常态,面容肃穆,凝目注视远空,一言不发,十二阿哥无奈,只得埋首镜前,琢磨好一会,忽叫道:“在这!可是……”
觉明点头道:“你没看错,正是那两颗银色小星。至于其中的道理,你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十二阿哥又细观一回两星的成色芒泽,虎口托腮,思度之余,竟连凛冽寒气刺骨都不觉了,沉吟道:“经得昨夜天象异变,两星不止芒色有变,□□亦是大异从前,几乎被我误以为初升之新星。银芒星辉本就难见,今逢双日,焕彩犹甚往昔,且星体四面若有紫雾盘旋,清气氤氲。唉,若非两星居处实在迥异,只怕我即便登极泰山之巅,观天百遍,也是难以认出。”
十二阿哥见觉明听得入神,似有默赞之意,于是放心续道:“天宫星宿之属,从来奇诡莫测,幻变无常,一子易,满盘皆错。两星所处本就极是玄妙,经昨大变,星位虽无稍移,但因总局面目皆非,所以细微变幻之后,已是另一番景象。两星仍离紫薇帝胄极近,却已跳脱垣外,不复其中。诶,帝星左右伴星,仿佛也因其牵引而有异动,似遐似迩,若即若离……看来我得去古观星台上重新绘制天宫图,细细演算推敲一遍才好。”
“先不忙。”觉明呵呵笑出声来,道:“天现奇端,种种垂兆,此中必然内寓机缘。银芒属阴,文光主才,据这景象,只怕俱是巾帼奇才,方外高士也不一定。你方才不是说,那二者竟似初生之新星么?按我说,天外飞星,听来新鲜,却也着实耐人寻味。”
十二阿哥闻言一愣,不觉吃惊,怔忡许久方才道:“紫薇垣中,帝星四围伴星云布,亮度均是参差不等,经此异变,其中竟有微妙难言之处,怕是以后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这其中,会否也波及我的……又或换言之,竟会将我牵入某类本不应有的缘故中?”他愈言话声愈细,眸光半转,却因恰时低眉而不见其中颜色。
觉明却眼光一亮,摩拳擦掌道:“远的我不清楚,近在前眼的是,我可能多个徒弟,而你会多个同学难友。”
“老道士。”十二阿哥双手互抱胸前,没好气道:“你似乎对我这个弟子很不满意啊?”
“没法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觉明笑容可掬地拍拍他,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去侍奉你的阿扎姑罢。”
十二阿哥无法,收好西洋镜,直道:“白天念佛经,夜间观天象,阿扎姑难道会不知?”他走出几步,忽回首问道:“道长,你可想亲眼一见那两颗天外飞星的真貌原形?”
“天知道。”觉明耸耸肩,手指天道。
半年之后,已是炎热夏季。
十二阿哥将亲手扎制的法船摆于焚炉旁,就势仰头望天,时隔半年,星空依旧,却是面目全非。“道长,你确定她今晚会来?”
正俯身拨弄法船的觉明,不禁莞尔,仿佛在说,且看着吧。他双手一探,领着十二阿哥重回钦安殿中,清点祈福吉祥道场一应供物祭奉,吩咐道众经师,钦安殿的中元斋醮规模虽小,也得办得似模似样,方才不失了监正的职责云云。
“道长,阿扎姑曾说,此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又何必寄予莫大期望?”十二阿哥攥经槌手中,晃了几晃。
觉明沉眉环视一周,颔首略思,只觉道场所需俱个齐全了,方才向十二阿哥续道:“无凭无据,一时间确实难以令你信服。我料定,今晚斋醮未完,我们的贵宾必然已至殿中。胤祹,其实欲待试出她的本性,亦非难事。你待会只需顺着我话中的由头,直言胸中所想,便能有答案了。”
“道长想问什么?”
觉明眉一皱,嘴一努,没好气道:“这还用说,初初见面,不显现得高深莫测一点,奇诡难辨一点,世外谪仙一点,以后我这个牛鼻子老道,还怎么震得住她?唉,我这老道也不容易啊,年近花甲,方才遇上这么一棵好苗子。豁出老脸去,这个徒弟,我也是收定了。”
“了解,了解。”十二阿哥嘿嘿应了声,盘膝坐于自己的蒲团上,埋头默诵,静候斋醮开场吉时,不复多言。
觉明却自个倒贴过来,搭上十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非是我故意与你的阿扎姑作对,她的眼力一向也是我所敬服的。别忘了,那二人既然异于当世,则所遇陌路,自然也包括了你我在内。若因此妄念丛生,行差踏错,也是犯了你阿扎姑给定的禁忌。”言及此,他忽地顿住了,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十二不放。
十二阿哥长叹一口,缓缓侧过脸:“然后呢?”
“你这小子!”觉明猛地一拍他背,差点将十二阿哥打趴在地上,满面的笑逐言开:“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你,怕你多年道行,毁于一旦哪!”
十二阿哥了然地点点头,拱手道:“承蒙您老关怀备至,胤祹自是感激不尽。但只怕又是,智者多虑,杞人忧天罢。”
“希望如此,但愿如此。”觉明趣味乏乏地站起身,边朝更衣阁走,边嘀咕有声:“现今的小孩,没一个叫人省心的,上界三清保佑,这第二个徒儿是个乖娃娃。”
“郭络罗·卿云?”十二阿哥哼哼道,“老道士真老糊涂了吧。”
觉明猛地回转身,眉头倒竖,喝道:“你刚才念的什么经?”
“佛经。”十二阿哥没好气道。
出师(上)
时光飞逝,略过六年浮云沧海,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八年,二月初十。
既已入春,日光映照雪面,夺目光芒一瞬而过,倏忽不见,远处苍茫的天空低沉沉压下来,仿若触手可即,旋风乱舞一阵,又卷来了点点飞絮,悄悄飘落。此间入目尽皆白茫一色,假山迤俪,掩映曲廊飞檐,水榭雕阁,均是冻得晶莹剔透,冰湖如镜,倒映墙角暗处的几脉红香,好一个雅冽丽园,琉璃世界。
此时,忽有靴声橐橐,几杆青稠油伞挤入画中,竟是七八侍从奴仆各持一伞,簇拥着四位衣着华显的少年缓缓行来。
打头一人披着海青羽缎斗篷,雪帽半掩面部,回首与后面三人低声交谈,嗓音清雅,入耳颇为受用:“眼见南巡之期将近,事务繁杂,又何苦为了我这小小寿辰,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不必。”
“八哥,这怎么算小事。死生亦大矣,况且过寿,一人一年只得一次,岂能轻忽之?”一个极见雄壮的声音响起,此人比之打头之人身量稍矮,却生得浓眉大眼,威猛非常。他外系一条玄狐大氅,围着大貂鼠风领,头戴暖帽,双耳冻得通红犹不自知。
他这一席话,本想用典,却用得很不伦不类,叫另三人禁不住乐了。那两个年纪稍小者,穿着甚为相类,其中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连连点头,笑道:“十哥此言,实为至理!对罢,十四弟?”十四阿哥胤祯忍着笑意,神色郑重道:“可不!十哥说话,真是越发爱引经据典了。”
“你俩小子尽管笑罢,哪天下巴脱臼了,牙齿掉光了,那才真是幅好景象。”十阿哥胤誐愤而扭头,只对前头的八阿哥胤禩道:“八哥,我一听说徽地名头最响的庆喜班进京,就赶忙请来与你贺寿,这可比南府那老样应承戏有意思多了。”
十三阿哥胤祥忙道:“庆喜班?听说它还没进京,堂会之期便已排至一个多月后了,京中达贵富豪纵掷千金也未必可得一见,十哥你居然把他们请来了?小弟拜服,拜服。”十阿哥鼻中轻哼,眼睑一翻,笑意却已悄然爬上嘴角。
十四忽叹道:“八哥,你这新府我也来过几次,怎地从未见过湖对面那几株梅?”他遥指白雪茫茫中一抹鲜亮的色彩,值此早寒春上,冷峭时节嘲弄凛风,粉白嫣红,缭绕在苍朴虬枝间,仿若脆生生笑着,抖得翘枝细雪纷纷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