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却喊住他,嘿嘿笑道:“这会儿子,怕是时机不太对吧。”
□□江有意无意地看陈良一眼,正色道:“我相信福晋的判断。”神情郑重,不容置喙。陈良也不好再嚼舌,□□江便对黄真望道:“去吧,无论那位带剑者说什么,全部照做。”黄真望答应了抬脚就走。
待厢房里再无外人,□□江沉下声道:“陈良,你在扬州,不过是为九爷打理名下产业的,守着自己的本份,别再挑战八爷的耐心。”
话刚落地,陈良尚未反应,那一直背对门口的第三人忽然大笑着转过脸来,竟是吕思安:“一个皇子,一个钦差,因公办差途中无辜枉死,他朝朝廷追究起来,谁担得起罪名?再硬的靠山也顶不住,不敢顶。”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句句带刺也不知戳向谁。□□江的脸也阴沉得更加不见天日。
陈良仰天大笑一阵,失神道:“四阿哥,真的死了?”吕思安愠道:“我是亲眼看见他被一剑刺死,跌落大河,捞起后又遭鞭尸之刑,挫骨扬灰。”陈良却摇头道:“不可能……没有那么容易……”吕思安道:“口信,我带到了,信不信随你。”言罢甩袖而去。陈良也不追拦,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江,问道:“你不想知道吗?”
全扬州城内的殷商富户,排着队挨个在认捐簿上签了名后,鱼贯而出。此时,十三的脸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
卿云便将扬州知府叫进来,问道:“会写字吗?”那知府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卿云当即以两位钦差的名义,口述一道奏折,让他誊写为文,立刻和认捐簿一块封装,命邮吏日夜兼程,急递进京。
“那四阿哥那边……”黄真望好奇地多嘴一问,立刻招致胤祥凶悍无比的目光注视。黄真望慌忙退下,偌大的大厅里,便只剩下几十张圆桌,和十三、卿云二人。
十三埋着脸,隔了许久,方轻轻道了句:“你也走吧。”卿云正讶然不知所对,他猛地起身,低着头便往外冲,然而步履蹒跚,最终在楼梯上被卿云追到了。卿云伸手要扶,十三却仿佛嫌脏似的往回一避:“别碰我!”卿云张大了嘴巴,一脸错愕。
十三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压着不甚稳定的嗓音,道:“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表面是陪我同行,实则审时度势,确保为八哥,为他们挑最好的台阶下。”
卿云默了默,道:“我不否认。”见十三情绪又要激动起来,忙补充道:“可你也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你们耍我哪!”十三嘶声低吼,一个重心不稳,人就往前栽倒,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卿云惊叫着追下去,见他胸前一片殷红,想是一摔之下,包扎好的伤口又崩裂了。卿云慌里慌张地扶起胤祥,不断叫他名字,可他两眼闭得紧紧的,竟是怎么叫都不应,一摸额头,温度烫得惊人。情势危急,卿云咬牙架起他,一步步往外挪,想把他拖上马车,去找个郎中救治。然而一只脚刚迈出望江楼门槛,就被人给拦住了。
“别急着走啊,十三爷来一趟江南不容易,容小人一尽地主之谊。”陈良笑呵呵道。卿云见状脸色大变,却也是无可奈何。
梅园(上)
摇橹欸乃,桨声咿哑,惊醒了晓行船上梦中人,推窗但见烟销日出,着眼之处山水皆绿。
卿云揭了盖在胤祥额头的湿帕,背过手试了试温度,烧了三天的高热总算是退了,她不由松了口气。她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此刻方觉全身僵硬,四肢酸麻,忙站直了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冲淡了堆积在脸上的疲困之意。
服药时间一到,丫鬟便掐着点把刚煎好的药端进舱来。卿云接过药碗,待那丫鬟抱着胤祥后脑勺托高些,她就一勺一勺,驾轻就熟地喂十三吃完了药。丫鬟前脚将剩碗端走,大夫后脚就跟了进来,为病人复诊换药。这时候,不方便在场的卿云早已躲了出去。
刚走上甲板,水风拂面,令人顿感神清气爽。卿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吐出胸中浊气,与此同时,一点极细微的击打乐声,如丝如缕地钻入了耳内。卿云扶着船舷,绕到后梢木梯,爬上二层,便见门窗大开的顶舱里,两个艳装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手拿一双筷子,正敲打着面前一溜按盛水量多少依次排列的粉碗。
卿云走了进去,那两名女子惊而起立,放下筷子,垂脸不语。
“您不是又来把这些碗也统统扔进河吧?”那边正临窗作画的陈良一脸戏谑的笑,顺手丢了刚揉烂的画纸。之前十三伤重亟需静养时,陈良却同船携带几名歌伎,整日弹唱作乐,忍不可忍的卿云最终大发雷霆,把所有乐器砸烂,从窗口扔了出去。自那以后,这些歌伎一见到她,便惊恐异常。
卿云忍不住笑了,反问道:“碗都扔了,那船上人吃饭喝水岂不都成了问题?”“没问题,只要您不把我们的手也砍了扔了,喝水就掏,吃饭用抓就行了。”陈良接得十分自然,倒像双方相处十分融洽似的。
连敷衍也不屑,卿云起身道:“屋子里呆久了,越发觉得臭不可闻。”她又看了一眼那两个一脸惊惧的歌伎,笑道:“坐下接着乐吧,别让我这俗人既扰了雅兴,又教人误会了,我与某些小人同流合污。”
陈良忍不住去望那两个歌伎,生怕被谁小瞧了去,亦抿嘴笑了笑,高声接道:“是啊,有我们这样的小人当道,才需要您这样的正人君子出场,破乱反正啊。”
已走到舱门口的卿云立时站住,回首直视其面,等着下文。陈良自然不敢与其正面对视,挪了几步,停在屋子中央,略一拱手道:“福晋归来之事,我已送信回报,想来八爷获讯之后,不知有多惊喜。”卿云笑道:“我看,是惊多过喜吧。”
陈良眼睑半垂,嘴角似笑非笑道:“八爷作何感想,小人是猜不着了。就连福晋也回来了,真可谓是紫气东来,锦上添花。”
就连那两个歌伎都听出了意思,跟红顶白嘛。自古便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卿云这回来的时机,挑得不可谓不准,叫人没法不浮想联翩。这话多亏是从陈良嘴里出来,才不着一脏字,倘若换了旁人,那可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了。
卿云想了想,问那两个歌伎:“知道苏轼与佛印的故事吗?”“哪一个?”其中一女应声反问。另一个望了眼卿云,道:“一天,正和佛印一起打坐参禅的苏轼突然问:你看我打坐的样子怎么样?佛印说:像一尊佛。佛印见苏轼非常高兴,也问:你看我打坐的样子怎么样?苏轼说:像堆牛粪。佛印知道苏轼又趁机嘲弄自己,也不在意,只是笑而不语。苏轼以为赢了佛印,回家后就眉飞色舞的向妹妹苏小妹叙说了一遍。苏小妹却正色道:相由心生,心如佛,所以看人像佛,心如粪,所以看人如粪。哥哥,你实在是比不上佛印禅师的境界啊!”
一直挺入神的卿云,听到“相由心生”四字,不由得会心地点了点头。
“讲完了吗?”陈良突然打断。
卿云端正颜色,挥手道:“你们先退下。”当那两个歌伎走过身旁,仿佛带有鼓励意味的,卿云抬起左手两指,在那讲故事的歌伎脸上轻轻弹了一下,惹得那两个歌伎捂嘴直笑。待脚步声去远了,卿云才走上一步道:“你畏惧我?”
陈良冷笑两声,俨然对这种烂笑话嗤之以鼻:“我怕你?”
“不是怕我。”卿云纠正道,“是畏惧我。”
如此说来,陈良倒很是要愿闻其详了。
卿云扳着手指徐徐道:“咱们来仔细算一算,你挖坑栽过我多少回了。第一次,在木兰围场上,我挨了你一支毒箭,捡回一条小命,却废了这条胳膊。不过,是我在初见面时就让你当了落水狗在先,有来有往,算是扯平了。”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继续道:“第二次,你又出卖本门武功秘诀,害我苦练了那么多年的功力丧失殆尽,至今,我还都未曾报答过你。”
陈良嘴角一弯,无意答话。
“别以为五年前,是八阿哥为你做主,及时将你调来江南,我才放过了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只是侥幸心理。”
“我等着。”陈良道。
卿云却莞尔一笑:“正因为如此,你才会心存畏惧。只要我一日不采取行动,你便得一直等下去,无一日安宁。”见陈良面色不佳,卿云轻叹一声,又道:“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对我有所忌惮。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从来不会在他们身上,多花费一点时间精力,不值得。往日我得势时,都从未向你寻仇报复,如今失势了,更加不可能再来为难你。这是我,也是我这个所谓的‘八福晋’,唯一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