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哗然,几乎异口同声地断然否认,接着七嘴八舌地各自为自己辩护,反驳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还是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众人这才稍微收敛激动,齐刷刷地面朝十三,怒目而视。待室内静了静,那中年男子才开口道:“士农工商,我等虽是最末等的商人,却都是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为非犯法的事,从来不敢沾惹。望十三爷明察秋毫,要为我等洗刷冤屈。”
“你是……”十三瞥了他一眼。那中年男子忙又福了福,恭声道:“鄙人黄真望,忝为扬州商会会长,敢不为本地商界之名誉一言?”十三笑了笑,反问:“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全扬州数得上名号的商户少说也有几百,你敢为他们一一担保?”黄真望不假思索道:“能。”这一个字掷地有声,引得在场不少同仁叫好喝彩。
“那我就相信你。”十三的态度陡然急转,一时间,许多人都怔住了。十三微笑道:“想不到扬州商民竟如此明事理,实乃我大清朝之幸,受灾百姓之福。”
听出他的话中之音,堂内附和之声骤然低了下去,且勉勉强强的,参差不齐。黄真望道:“依黄某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营救四爷,知府大人,您说是不是?”扬州知府忙不迭地连声附和。
十三显然早料到会有此推脱之语,不急不徐道:“无论是筹款救灾,还是解救四哥,都少不得列位扬州巨贾解囊襄助。昨晚那些贼人留了话了,须得白银一千万两,才肯放人,少一两银子,也不担保四哥毫发无损。”
彻底、长时间的死寂。突然不知何人喊了一声“不可能”,打破了几乎定格的僵局。
“不可能?”十三眼底漏出了一道寒光,“是你们不可能掏银子,还是四阿哥不可能被人挟持?”
最终的问话一落下,卿云几乎忍不住鼓掌叫好。原来适才铺陈许久,他是等在这儿了。如果不肯掏银子,那定是与绑架案有关;如果与绑架案毫无干系,那自然是肯掏银子了。这话问得简直太绝了,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也许,四阿哥的“死讯”已经被夏飞虹带了回来,但在场众人哪怕明知十三阿哥在撒谎,却不敢提出任何质疑。这就像是一个逻辑上的陷阱,而且毫无遮掩地曝于人前,但众商贾为了证明自己的“清清白白、本本分分”,也只能装作睁眼瞎,自动自愿跳进去。如此凛厉的话锋,就连黄真望也不敢轻易接口了。
强敌环伺,在场的哪个不是摸爬滚打、历练多年的人精,今天23岁的胤祥,有着最年轻的一张脸庞,尽管伤重略显虚弱,但亮堂堂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卿云明白,十三的质问之所以显得正气凛然,底气十足,也是先入为主,认定扬州一地无商不奸,勾结贪官黑帮,沆瀣一气。可事实究竟若何,谁又清楚呢?倘若这班商户果真身家清白,那么胤祥作为主谋、凭空捏造出的“绑架案”,自然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中国,商人钱再多,也越不过一个权字,这才是千古不变之理。
十三不自觉地按住了肋下伤处,突然将脸一沉,喝令那扬州知府:“把守住所有门户,一日不交齐赎款,谁也休想踏出望江楼一步!”
黄真望脸色遽变,身后激愤之人早已骂了出来,他们倒也不敢动手,气势汹汹地就要甩袖离场。扬州知府则一脸为难,不敢立时奉命。
眼见拦不住涌向门边的人潮,十三不由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卿云,卿云瞬即会意,向前踏出一步,举起手中长剑,大喝一声道:“御赐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厅内顿时一静,待有人反应过来,才左右互相提醒着跪下,山呼万岁。卿云剑柄指向扬州知府,厉声问道:“你想抗旨么?”那扬州知府兀自发怔,卿云右手拇指一推剑柄,登时寒光一闪,剑鞘包不住的一小段刃口,已惊出了那知府一身的冷汗,当即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得令去守大门。
望江楼一经封闭,所有人均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十三被围在中央,独自承受四周上百双阴沉目光的穿刺,未免势单力孤。卿云走回到他身后,陪他一起面对这难熬的对峙僵局。
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慢慢地,卿云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沙漏流逝速度的感知。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三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卿云不由得望过去,见他满额细细密密的汗珠,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已变白,整个人确实不太对劲。卿云知道,下船前给他服的止痛药已经失效了。
胜利就近在咫尺,十三的身体却已撑不下去了,这不禁让卿云深感惋惜。与人争斗,除了比拼智力,体力也是关键的一环,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决胜之钥,因此病秧子与短命鬼都是成不了大事。
十三缓缓坐了下来,离得最近的黄真望也有所察觉,凑上前关切地问:“十三爷觉得哪里不适吗?”他的问话立时勾起了人们的期待,乃至幸灾乐祸。胤祥摇了摇头,竭力维持泰然如常的模样,奈何脸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出卖了他。黄真望袖手而立,静静地等他最终支持不住,自溃堤坝。而人群中已迫不及待地传出了杂七杂八的议论,甚至还有谈笑风生的。
“不要着急。”十三突然咧嘴哈哈笑道,“小云子,剑在你手,待会儿我要是躺下了,有敢跨着我出去的,一个也不许放过。”他的笑声,豪迈又惨烈,卿云只觉心口一酸,不忍再看。
“好啊,有种现下就冲着咱脖子砍过来,这里这么多个脖子,看是你的剑先砍钝砍断了,还是我们全都躺下了。”
“以势压人,以权逼人,我等宁死也不从!”
“对,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
这些风言风语,卿云再也听不下去,径直走向黄真望,右手一抖,宝剑出鞘一半,寒光澄澄地架在他脖子上,眼睛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朗声道:“过头话,不要说。”吸引了众人的注目,卿云却又望着黄真望,微笑着道:“我劝你,去隔壁密室问问清楚,再来答复我。”语声轻悠,并未用到中气,但却字字钻入听者耳内,尖锐之感犹如刻在石上,令人心胆俱颤。卿云说完便即收剑,走回十三身边。
黄真望只觉得头皮发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心神不宁,迟疑难决,不由自主地,目光竟真的瞟向了隔在最里面的一扇屏风。
“还不去!”卿云眉头一竖。
黄真望吓得腿一哆嗦,跌跌撞撞地就往后跑,仿佛背后有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一般,沿途撞倒了不少杯碗椅凳。
绕过屏风,是一道小门,出去便是凌空而建的天桥,连接后面一座规模稍小的楼阁。黄真望大步而至,侯立在外的侍从立即打开露台门,装饰华美的顶层厢房内,也摆有一小桌筵席,围坐三人酒足饭饱之后,正在漱口饮茶。
瞧见气喘吁吁的黄真望,当中一着青衫者笑着起身,叹道:“没想到,这位十三爷竟也学了点诡辩之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现在怎生是好。”黄真望焦急得连连擦汗,“那拿剑的长随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此密会……口气好大,一副吃定了咱们的样子。”
那青衣男子笑而不答,只望向坐在一旁的络腮胡大汉,并介绍道:“这位□□江大爷,是八爷派来的特使。”黄真望拱手寒暄,心里直犯嘀咕,适才自己离开这房间时,还没有见到他,莫不是紧随十三阿哥之后到的,倒赶得巧。
“照她的话去做。”□□江吹着茶沫,头也不抬道。
“什么?”黄真望愕然不解。
□□江却不再理他,瞥了眼那青衣男子道:“玩也该玩够了。八爷就是担心你意气用事,除了书信叮嘱,还特意让我来传达一声。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救灾如救火,无论朝廷派来的筹款钦差有任何要求,都要无条件的全部满足,要钱就给钱,要粮就给粮,任何恩怨私情都得放到一边,更不得有轻慢阻扰之举,贻误大局。”
“什么,这才是八爷的本意?”黄真望大吃一惊,激动地冲那青衣男子叫道:“陈良陈老弟,你在搞啥子东西哟!你这不是坑人么?”他捶胸顿足一阵,又朝□□江一揖到底,道:“乌大爷稍坐,黄某这就照八爷的意思去处理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