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两条无须多言,单就第一条,便引发争议万千,特别是内务府总管凌普火急火燎的赶来,状告九门提督柴胡打着抓捕叛军同党的旗号,肆意捉拿许多无辜官员,仿佛在极力压制的火头上浇了一捧油,立时炸开了锅。
柴胡虽不在场,但自明珠失势之后,便一直备受打压的长子党得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岂有不顺势还击之理。几个脾气火爆的当面斥责凌普无理取闹,气得□□一个个横眉怒目,双方从互相指摘,渐渐演变为恶意攻击,加入骂战的人愈来愈多。有的武将直接爆了粗口,不堪入耳,一些文臣也顾不及风度体统,小到鸡毛蒜皮,远至陈年旧账,皆可入题成章,说得唾沫横飞。随着唇枪舌剑逐步升级,群臣中间渐渐出现了一道隐形壁垒,将他们划分成两个阵营,而少数几个无所适从地立于中间的,最终受不了流弹飞矢的侵扰,缩头缩脑地任挑一边,躲到了人群之后。
眼看着众大臣争得脸红脖子粗,八阿哥却负手站在一旁,静静等着他们最终吵无可吵,想起来找他这位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判定输赢的仲裁官。
八阿哥首先对凌普道:“柴胡已被任命为九门提督,是我授命他将与首犯索额图、纳什等人共谋之同党全数锁拿归案,但有错失纰漏,也由不得内务府来指手划脚。越俎代庖,造谣惑众,你可知罪?”
凌普一早认定他的屁股坐在长子党那边,此刻受其质询,也只是冷哼一声,道:“就许州官放火,还不准百姓喊冤了?”
他竟然敢当面诘难主事皇子,在场群臣无不闻声色变,八阿哥却一脸泰然自若,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回答,朗声道:“好,你既不服,那就传柴胡来当众对质。”言罢,命内侍给所有大臣赐座奉茶,自己则趁着等人的间隙,处理如雪片般飞来的各类陈情条子。这当口儿,明哲保身的官员们都在观望态势,唯恐受到牵连,哪还有心思处理分内事务。八阿哥料想六部衙门定然人去楼空,便命人将各处纷至沓来的大小麻烦全送到这来。
清茶入口,稍坐片刻,血冲脑门的大臣们便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八阿哥一人埋首纸堆,忙得焦头烂额,心下如何能安?忽然,八阿哥仿佛无心地问了句:“银锭桥撞断了栏杆,这过去都是哪个衙门负责检修?”话音刚落,工部主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主动领了差事。如此一来二去,各部各衙门皆被调动起来,运转如常,等八阿哥终于腾出空闲,朝房外的官员业已走了一大半,留下的基本都是死硬派,不讨个明白说法,绝不肯轻易离去。
八阿哥悠然自得地吹着水面茶沫,又过得一盏茶工夫,柴胡方才姗姗迟来,赶紧向八阿哥请个万福。
胤禩也不叫起,语气温和道:“可知找你来何事吗?”柴胡道:“回八爷的话,奴才听说了。”八阿哥点点头,问道:“可还记得命你去拿人时,我说了什么?”柴胡道:“记得,八爷特别嘱咐奴才,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胤禩道:“那内务府凌普总管的指控可是属实?”
柴胡磕了个头,道:“不敢欺瞒八爷,因涉案人数庞大,人多口杂,极易混淆视听,为免错放一人,奴才便将嫌疑人等尽数带回衙门,慢慢审查分辨。”这话明显含了另一层意思,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关押起来,再要什么证据口供,还不是信手拈来。凌普一听,立马跳起脚来,叫道:“好啊,不打自招了吧。”
八阿哥还未开口,柴胡已狡辩道:“奴才不敢恣意胡为,抓的全都是有嫌疑之人。”凌普反问道:“无证无据,还谈什么嫌疑?”柴胡道:“那该去问索老贼,为何叛军在城内大肆杀烧抢掠,大家全都遭了大难,单单你们几家安如磐石?”这一击正敲在了众人心坎上,当场激起了所有损失惨重的大臣的义愤。凌普冷笑道:“笑话!这也叫嫌疑,那全城那么多毫发无损的平民百姓,全都与叛臣勾结?”柴胡被问得哑口无言,一阵面红耳赤后,口不择言道:“满朝谁不知太子爷与索老贼是一家人,是你家主子拼命撇清,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吗?”凌普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被眼明手快的侍卫强行挡住了。
“柴胡。”八阿哥蓦地打断他二人,目光惋惜地望着柴胡,人一旦得意忘形了,那是谁也拦不住的。胤禩环顾众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郑重道:“太子伴驾北出塞外避暑,日日帐前随侍,清不清白自有皇阿玛来定夺。柴胡妄自揣度上意,昏聩无能,着即褫夺九门提督之职,仍降为副提督,以观后效。至于追缉反臣同党之事,将请三贝勒代为主持。”如此一锤定音,所有人都震惊得张口结舌,凌普是惊愕于他竟为己张目,柴胡则叫闷头一棍给打蒙了,两人均是呆呆地目送他出宫去,久久回不过神来。
明明柴胡忙活半天,乱党已经抓得七七八八了,可尚未来得及享受胜利果实,便被打回了原型。既然他的作为已被一举推翻,又为何只换主事人,不干脆将错抓之人尽数放了?脑子转不过弯的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柴胡虽懵然,却还清楚知道一件事,便是自身宦途已到尽头,从此升迁无望了。
出宫之后,八阿哥即往乌、刘、卫三人所汇报的昨晚城中冲突最激烈处,赏军抚民,慰问伤亡。
回到裕王府时,只见门前车马如龙,破壁颓垣之内,聚集了一批太子门人。一见八阿哥归来,齐齐拥上前,口中千恩万谢,面上恭敬有加,但胤禩岂会不知,柴胡半天的作为已搅得满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一帮惶惶不可终日的□□此趟上门,是寻定心丸来了。
八阿哥宽慰他们,道:“清者自清,尔等只管静候銮驾还朝,相信皇阿玛必会还君一个公道。”众人皆愿洗耳恭听:“还请八爷指教。”八阿哥笑道:“家园被毁,朝中自然不乏议论,追根究底,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众人幡然醒悟,纷纷表态:“臣等自愿出钱出力,为城中所有被毁家室修缮翻新。”
这一拨人刚去,又见纳兰揆叙领着另一拨人浩荡而来。本以为是上门兴师问罪,谁料揆叙一把拉住八阿哥的手,眼光殷殷切切道:“若非我家老爷子点醒,奴才此刻尚不知,几乎铸成大错。柴胡一意孤行,绝非我等主张,还望八爷明鉴。”
八阿哥嘴里应和,心念电转,立时明白过来。大阿哥与太子咬来咬去,皇帝早已不胜其烦,索额图已是这般下场,明珠自然避之惟恐不及。念及此,八阿哥禁不住微微一笑,若偏袒太子是有意投皇阿玛所好,那无心挖下大哥的这一块墙角,则是老天眷顾的意外之喜了。可见事在人为,却不及时势造化之万一。
送走揆叙等人,已是日正当午。马起云问是否可传膳,八阿哥却春风满面,直说要先去看过虚明。马起云瞥了眼偷笑的刘青,无奈道:“万先生一醒来,便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他未讲完,八阿哥已瞧见独自摸索着走到偏厅的虚明。
只见她换了一袭粉色单衣,长发披散,眼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全没了平素行动如风的潇洒。看着她这副慵懒无辜,而又稍显笨拙的模样,谁还会怀疑,她其实就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懵懂少女?
“虚明。”八阿哥庆幸地喊了一声。虚明听见回身一转,砰地一声,脑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柱子。胤禩笑着跑过去,道:“去那边坐会儿。”他本可指引虚明走到椅子旁,却抑制不住满心欢愉,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原地转了几圈,才放到了偏厅一张圆桌边的座位上,并吩咐马起云:“传膳!”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可谓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马起云担心地盯着他的伤臂,八阿哥摆摆手,马起云只得领命退出厅外。
虚明嘴角一弯,道:“看来,八哥最近在交好运,恭喜恭喜!”八阿哥撩起她的额发,察看撞得红肿之处,笑道:“也许,你就是我的福将,每次见面,总是好事不断。”虚明推开他,自己以手覆额,轻轻揉按,口中赶紧撇清:“适逢其会,我可什么也没干。”
刚迈出偏厅,马起云才与乌、刘、卫三人打个照面,便听见了“福将”一词,□□江并不在意,刘青眯起了眼,卫武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漠不关心。马起云见三人虽面色各异,却无一表露不满之词,便替其抱不平道:“莫说□□江你追随贝勒爷出生入死多年,便是刘、卫二位侍卫长也比她早效命于爷,论资排辈,哪轮得上她称‘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