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虽然知道自己中了江湖上最下三滥的低级招数,撒石灰,但是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亦免不了一阵惊慌。听声辨位,她有意要离敌人远一些,奈何挪动几步,便觉两眼痛不堪言,正犹豫该不该用手去擦,忽地被人一把推倒在地。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冲出来的侍卫中有人大叫一声“贝勒爷”,尽管立时闭口,但还是让叛军听见,兴奋地朝外呐喊传话:“了不得,这里还藏着一个大人物!”接着刀兵相接,响声乱作一团,虚明极力的撑开条眼缝张望,可看见的也只有众多模模糊糊的人影乍分乍合,敌我尚分不清,谈何其它。
乱战当中,一双熟悉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虚明歉然道:“对不起。”八阿哥的声音几乎贴着耳边吹了进来:“先进书房再说。”
刚一进屋,乱箭便即尾随而至,两人只能矮身藏于窗下,贴墙而坐,然而穿窗从头顶飞入的箭如雨下,所到之处,乒乒乓乓的破碎砸裂声不绝于耳。
仓皇躲避间,虚明无意触碰到八阿哥的臂上衣袖湿黏一片,大惊道:“你受伤了?”八阿哥却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是别人的血。”虚明这才放下心来,若因自己马失前蹄,害人受伤,那就真的于心不安了。
一番折腾下来,虚明满头满脸都沁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于是灼痛蔓延到了一整张脸,她忍不住要用袖摆去擦,却让八阿哥喝止住了。隔了片刻,虚明感觉到一块干帕在一点一点吸去浑浊的汗珠后,再小心翼翼地掸抹掉余下的灰粉。虚明想象着自己的脸色,笑道:“我现在的脸肯定跟煮熟了一样,红透了。”
叛军仿佛是嫌生石灰的烧伤还不够灼热,只听叮叮几声响动,一股热浪猛然从头顶扑下,烘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直发烫。八阿哥冷道:“看来,他们想用火把我们逼出去。”言罢引着虚明转移到离着火的窗子较远的墙角,少顷之后,虚明渐渐觉得满屋子都翻腾着滚滚气浪,偌大的书房一下子变得格外狭小。门外刘青的喊声遥遥传来:“贝勒爷,没事吧?”八阿哥回道:“暂时无妨。”虚明抵受不住热气,低下了头,八阿哥便伸臂揽着,让她把脸埋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直扑面门的汹涌热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打斗之声渐止,虚明惊疑不定地抬起头。虽然闭着眼,眼前却是红彤彤的一片,却听一人问道:“贝勒爷呢?可受了惊扰?”听到这人的声音,虚明几乎惊喜得大叫出声,手不由自主攥紧了八阿哥的衣襟。是□□江,既然他能进到这里来,定是叛乱已遭平息了,一切都结束了!
只听八阿哥亦长舒口气,语带笑意道:“别哭!”“谁哭了?”虚明心道我还不想把眼睛烧瞎了呢,忽而恼羞成怒道:“你哭去,你全家都哭去……”她蓦地住了口,只感觉到一股与自己的迥然而异的呼吸近在咫尺,清晰可闻,然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唯有唇上的灼人滚烫,缠绕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欲辨却已忘言。
四下里静无一物,忽然一声锯齿划破钢刃的尖叫,将半身轻飘的两人重重拉回实地。叫声转为低沉,渐渐隐去之后,奇异的残声余音依然不间地的回旋在耳边,让人想起了鬼魂吹埙般诡魅无比的画面,迷离而凄清。
虚明捂住耳朵,茫然道:“什么人?”八阿哥却默不作声。
洗牌
当八阿哥扶着虚明走出书房时,众人纷纷聚拢过来,一场恶战结束,负伤之人不在少数,即便完好无缺的,亦是衣发凌乱,满身血污。然而在这狼狈的形容下,每个人的眼睛却闪闪生光,格外炯炯有神。□□江看到八阿哥左手小臂上一道颇深的刀伤,心急如焚地奔上前,八阿哥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甚至不许他给自己包扎。
虚明双眼不能视物,只能问道:“适才大叫跑掉的女的是……?”□□江这才想起与他同来的若琳,请示八阿哥道:“要不要追回来?”八阿哥摇头,下令道:“□□江、刘青、卫武、虚明,立刻与我去裕王府,其余人留下收拾家中残局。”众人领命。
此时全城戒严,家家门窗紧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八旗兵马来去匆匆,追捕穷寇余孽,不时听到零星的兵戈争斗声。
在一队骑兵护送下,八阿哥等安全抵达目的地。或许是因主人在家,裕王府所受到的冲击明显更胜别处。门墙受损,房屋倾塌,空气中弥漫着大火扑灭后的焦炭味,废墟里不时可见清理破砖烂瓦的人们。八阿哥看着眼里,心急如焚,吩咐□□江照看虚明,疾奔至华林园内翠竹掩映着的一间修舍前。
福全身边的近侍訾友忠站在门外,才开口让他放心,屋里便传出福全虚弱的声音:“是胤禩吗?”八阿哥答应一声,走进修舍,定睛望见躺在榻上的福全。他在悠悠半年的精心调养下,才略回复的一点元气,经过这一场大变,又再次耗尽。今夜时间的飞速流逝,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生命的沙漏在迅速流失,较一个时辰前相见时,他似是又衰老了几分。
福全手微微一抬,忠叔即会意,将卫戍京城的丰台大营的兵符印信都交予八阿哥,胤禩双手接过,见福全嘴巴嚅动几下,半晌才听清他说的话:“我只能帮你走到这,以后靠你自己了。”
千钧一刻,毋庸多言。八阿哥旋身出门,两位将领扑跪在跟前,其中一个便是丰台大营主帅,禀报道:“应王爷之命,全营将士已入京布控全城,叛逆基本肃清,下一步动向指令,还请王爷训示。”訾友忠跪着将一卷皇帛圣旨高举过头,八阿哥接过平示胸前,朗声道:“裕亲王病重不支,现奉圣上旨意,由本贝勒暂领帅印,总摄一城军务,遇突发情势,可审时裁夺,便宜行事。”两将领当即拜道:“奴才愿听贝勒爷发号施令。”
八阿哥略一颔首,道:“非常时刻,丰台营接替京城防务,扑灭城中余火,各个街道上均需派军值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夜戒严,凡有趁机鼓动骚乱、聚众抢砸之徒,有一个抓一个,关押刑部大牢,直至圣上回京再议。”丰台大营主帅领命而去。
八阿哥看了眼余下那人,口气放轻缓些,微笑道:“九门副提督柴胡开城门接应有功,即刻接替纳什,升任九门提督,看押叛军俘虏,并在全城抓捕乱臣同党。”柴胡三拜谢恩,又请示道:“敢问八爷,这捉拿的同党可有名单所限?”八阿哥道:“圣意虽无明示,但有真凭实据,或有案犯口供指认,皆可擒拿。”柴胡试探问道:“宁枉勿纵?”八阿哥听了不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柴胡面色一喜,他本是早年间跟随大阿哥东奔西征的旧部,一心为主,想着机不可失,只道这位与大爷一母所养的八爷不说话便是默许了,于是欢欣鼓舞地走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走出竹林,闻讯而至的马起云一早拉着太医在园外待命。趁太医为其简单处理伤口的空当,他又详询了虚明的情形,得知她的双目已用油清洗干净,并服过安神药歇下,心中方才大安。接着吩咐完乌、刘、卫三人去城中巡视,探明实情,天亮后宫门外听宣,自己便即动身入宫去。
皇城周边因有禁卫军的尽忠职守,宫禁、六部等地几乎毫无损伤。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忌讳,八阿哥一行骑马直至东华门外,尾随的丰台营军士便止步,交由禁军开门迎入,侍卫开道,径直前往朝房,便将此辟作临时指挥所。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通报过宫中详情,分派全城各区清查战况的人亦先后快马回报,汇总可知,叛军此次为图一举控制全城,故而攻击目标都集中于留京的朝臣王公,百姓得以幸免于难,方才没酿成大乱。八阿哥只传令各区营兵,严密盯防煽动传谣之辈,消弭一切隐患。
民间虽未生乱,但受殃及的王公大臣着实不少,东方才露鱼肚白,蜂拥至宫门外的大小臣工或探听消息,或诉苦喊冤,闹得不可开交。
八阿哥命宫门守将拦住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并驱逐出紫禁城百丈之外,各自还家。而聚在朝房外空地上的五品以上官员,他让一嗓音洪亮的太监大声宣读了一早备好的靖乱圣旨,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或独自琢磨当中提及的肃反、安民、严惩三道旨意,或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