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谙达,您这么说可折煞我等了。”刘青嘿嘿笑着,怪声怪调道,“谁叫我等没人家会投胎呢!”
“好了,都散了罢,别打扰贝勒爷用膳。”□□江忙推着众人离开。
虚明听觉灵敏,四下嚼舌的闲言碎语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忍不住问道:“马起云待谁都宽仁和气,为何单单对我冷言冷语?”八阿哥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反问道:“不知是哪位,寒冬腊月,把个人悬空吊在井壁内,冻了足足一个时辰。”虚明恍惚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不禁莞尔,道:“看来吊得还不够久,没久到让他一见我就怕,浑身直打寒颤。”八阿哥叹服:“万先生果然是铁腕无情,令人畏惧。”虚明道:“总好过拿甜言蜜语、柔情缱绻挖个陷阱,上一刻还在天堂,下一刻就是地狱,让人跳进火坑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活埋了。”
八阿哥怔住,笑容渐渐凝固,化为乌有,凝视着她蒙住眼的脸,却依稀透过纱布,看到了另一双眼睛,犹如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是若琳。
四年来,小心翼翼呵护、视若珍宝的这一方美玉,为了就是等待最终破碎的一瞬。结局是一早预见的,过去每当念及,总是胆怯、畏难,然而真到了越过界限的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是这么容易,没有任何迟疑地就迈过去了,甚至心脏还是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稳健如常。也许,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凉薄狠绝如斯。说穿了,也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用四年真心诚意营造一个隔绝世外的孤岛,换得最终时刻的倒戈相向。只是不知现下不知去向的若琳,可觉得公平否?此后相见无期,可有悔意?
八阿哥怅然一笑,对虚明道:“原来你怕后者?”
虚明摇了摇头,笑道:“怕什么?你兴许还不晓得,我最擅长的,就是让这种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手放在桌上,头往前探,仿佛目能视物一般,在与八阿哥的脸近无可近之处停住了,用根本不存在的眼神盯着他,问道:“你怕不怕?”
八阿哥被她盯得一阵莫名的心虚紧张,好似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完全动弹不得。直到让蓦地一声轻咳惊醒,虚明撇开脸,八阿哥才觉浑身松弛下来,舒了口气。
马起云低头道:“贝勒爷,三爷来了。”虚明一听赶紧站起,八阿哥拉住问:“怎么了?”虚明道:“你不会希望让他看到我和你一起的。”八阿哥记起了火烧云居寺那茬,虚明转身要走,他却还是拉着不放,虚明急道:“坏了事可别怪我。”却听八阿哥爽朗的笑声传开来,答道:“我只想告诉你,方向错了。你再往前就真与三哥正面撞上了。”虚明一愣,亦是忍俊不禁。胤禩笑完朝马起云微微颔首,马起云会意,扯着虚明的袖子,引她走到屏风后去。
尽管拾掇一新,但大半年的消沉度日,还是在三阿哥脸上遗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这平添的一分陌生,令八阿哥乍见之下,不由得愣了会儿神。
随即胤禩忙迎上前,请道:“原打算过了午膳时间再登门拜访三哥,却不想您先来了。”三阿哥望了眼正在布菜的丫鬟,笑道:“是我心太急,却打扰了八弟进食。”
寒暄一番,三阿哥便直承来意:“我来只要八弟的一句话,今日于众大臣前所言,由我惩办乱党叛贼,可当真?”八阿哥闻声一笑,告饶道:“三哥可会怪兄弟自作主张?”三阿哥淡淡道:“八弟能想到我这个富贵闲人,给我这个机会,做哥哥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怨怪?”八阿哥连称不敢,心下却很笃定,这可不是什么明松暗讽的话,而是当真感激。
若纳兰明珠失势后,使得长子党受打压多年,怨毒颇深。那么这位三贝勒被挤在两党夹缝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隐忍不发,简直用旷日持久来形容都不为过。遍布荆棘的坎坷之路,再加上,他在康熙面前保持中立、洁身自好的表象经营得如此之好,真是想想都替他心酸喊累,捏一把冷汗。更何况,去年才被纳什坑了一把,花了大半年才缓了过来,光是纳什一人,他便早已恨透了。
八阿哥问道:“皇阿玛回京前,三哥预备如何行事?”三阿哥虽然竭力忍耐,作云淡风轻状,可还是遏制不住多年夙愿得偿的激动,牵动了脸上两三根肌肉无意识地扭曲、抖动,说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该清楚有何下场。”言罢一撂袍子前摆,大步出门而去。
听到这,在屏风后的虚明禁不住长出了口气。虽然她并不知昨夜至今的变故详情,但细想去岁七月七回京后经历的种种风波,脑中自然出现了极为辽阔的一盘棋,看似只是一夜之间,就打破了楚河汉界的双强对立旧格局,跨入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其实,却是所有参与棋局的人,一步一步推动到了这里。
康熙的前半生,波澜壮阔,除权臣,打江山,主要倚仗的除了宗亲,就是明珠、索额图两位重臣。而随着在位时间愈久,权谋帝王之术运用愈娴熟,他的猜忌多疑便愈重。过去他能抽身在外,旁观这两派互斗,渔翁得利。直至明珠卖官鬻爵,严重触犯了康熙的底线,于是便借索额图之力打垮明珠,同时也彻底打破了原先的平衡。唇亡齿寒,索额图的日子越来越难过,逼到绝境之时,便只能怀揣着挟太子提前登基以求善终、永保富贵的念头,铤而走险。康熙心知肚明,放任其心思坐实,又借亲兄弟之力诛除了索党。臣子再心腹,终归是外人。在诸皇子长成之际,她就是用脚趾也能预见到,康熙朝权臣当道的一页揭过之后,拉开的便是皇子参政掌权、各放异彩的大幕了。
转过屏风,虚明前伸探路的右手便被一双极为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笑着问:“他的小辫子可是又长齐全,能见人了?”八阿哥放声大笑,道:“你总是对的。”
两人再次于饭桌边坐定,八阿哥见虚明袖手不动,便调笑道:“等着我喂你?”虚明却自岿然不动,道:“又有人来了。”胤禩抬起头,只见安王府的吴尔占与色亨图推开拦阻的马起云,一前一后踩着门槛进来。
八阿哥忙起身相迎,叫道:“小舅舅,大哥哥,二位这会儿子找我,可是府里因乱遭了什么折损?”吴尔占道:“还好还好,人倒是都平安……”色亨图抢着道:“就是被一帮匪徒趁乱洗劫,家中哄抢一空,破门破墙破桌破凳更不知打坏多少……”他数落得一脸痛心疾首,就连同来的吴尔占都看不下去,瞪他一眼,打哈哈道:“其实是五姐差我们来的,夜里纷乱稍定,即派人去姐夫那儿报平安,谁知府上空空,至今不见影踪。五姐心中牵挂,一听闻现下京里由八爷当家,便差我俩来问问。”原本泰然自若的虚明,立刻竖起了耳朵。
“原来如此。”八阿哥了然一笑,道,“舅舅向来贪清静,数天前已由五哥五嫂请去白云观小住几日,幸无贼子打扰。是我疏忽了,一早着人探得此事,却未及时向舅母报讯,令她悬心至今,实在不该。”
虚明心口一松,这才顾及到哂笑他这段话中的混乱称谓。什么大哥哥,小舅舅,是随卿云的辈分喊,可喊卿云的爹妈时却又不改口,好玩得紧。
色亨图乐呵呵道:“不愧是八阿哥,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周全,更长远。咱一路穿街过巷走来,短短半日,你就让城里恢复平日葱茏,商铺照开,贩夫出摊,除了人少了些,哪还有半点大变后的乱象。怪不得大家都说众阿哥中,论贤德才干,首推八王,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一套。”
见他滔滔不绝地颂词不停翻新,八阿哥着实担心他舌头一时捋不直,把八王念倒了,变成王八可怎么办,忙打断了他的话头,抢道:“损毁屋舍的修缮不日将开工,二位且放宽心,此事有专人专款负责,一定彻底翻修一新,让所有无辜受灾人家都满意。”
此言一出,连吴尔占也扛不住,顾不得矜持地加入进来,把八阿哥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舌灿金莲,天花乱坠。
虚明实在忍不住,趴在手臂上,捂嘴吃吃暗笑。吴尔占不满地投去一瞥,虚明仿佛有所感应,故意回脸让他瞧个仔细,弄得吴尔占、色亨图愈发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