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知道,她虽是面向众人,话却是只说给自己一人听的。
悠悠接着又道:“可惜,纵然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人啊,最难预知的,还是自己的命运。几年,几十年后的你我,又会在哪里?”
好风过境,吹拂起衣角飘动,观景楼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侃侃而谈,众人听得皆出了神。
悠悠笑道:“今日适逢其会,咱们不妨也替自己占上一卦,一天太少,就给……二十年后的自己修书一封,封存起来。等到二十年后相约再见之时打开,那时却要瞧瞧,谁人写的牛头不对马嘴,谁人应验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好玩!”十阿哥兴味盎然道。这时,四阿哥却突然起身,告辞离去。十阿哥道:“四哥不想玩,我们来玩。赶紧的,笔墨伺候!”说完兴致勃勃地张罗起来。
不管旁人愿不愿意,都或认真或敷衍地写了一封书信,封套落款之后,一并放进了九阿哥那只铁箱内。十阿哥仔细地贴好了封条,问道:“该放哪保管呢?写的人都不行,别叫他提前偷看了去。”
众人哄笑,悠悠便道:“让虚明保管吧,我相信她。”
一直坐在角落的虚明诧异而起,到底无人表示异议,她便抱走了铁箱,笑道:“也罢。二十年后,我这个闲人,一定不负所托,将所有书信交还原主手中。”
抢亲
谁也不知道她抱着铁箱去了哪儿,直到再出现时,已是夜雾凉薄,而她恍如从天而降,卷起一股陈年旧瓦上的青苔气味,拂面而至。
不等十阿哥发问,虚明便拉着他避开耳目,以快到人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飞檐走壁,奔行在城中密不见尽头的屋脊之上。十阿哥只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犹如一根轻盈的羽毛,挣脱了笨拙躯体的束缚,乘风而行,一直向那夜空最深处飞去。从未有过的极致快感,将体内污浊涤荡一清,他尚沉浸在眩晕中,脚忽然又踩上了实地。回头一看,背后便是巍巍肃穆的城门高楼,而他二人正站在墙体巨大的阴影里。
虚明丢过一匹马,不等城门守卫发觉,两人两马已绝尘而去,顺着月光铺就的大道,踏上了草原之旅。尽管旅途以这样的方式开场,显得新奇刺激,而又浪漫风流,凡此种种色彩光环,却依然掩盖不了其仓促出逃的本质。
十天之后,□□江才率着一个十人小分队追赶上来。这十天里,虚明与十阿哥早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只有铁箱的下落,虚明是打死也不讲。
□□江同样也是匆忙起行,至于计划中的彩礼,哪里赶得及置办。又过得十天,眼看就要进茫茫草原了,□□江提议在城镇稍作休整,将一应迎亲礼备齐了再上路。虚明却不以为然,直道:“兵贵神速,拖了几大车礼品,何时能赶到巴颜额伦?”十阿哥连声附和,道:“选秀前,锡林郭勒盟就有好些旗的扎萨克向老郡王提亲了,安吉雅临走前气得只说,回去找个比我……俊的就嫁了。”安吉雅的原话是,草原上的男人,随便挑一个都比他英雄气概。显然在他心里,被人嫌弃貌丑可比英雄气短有面子多了。虚明笑道:“堂堂皇子不远千里,亲自上门迎亲,这份诚意,不比什么礼贵重得多?”
□□江见他俩执意如此,而八阿哥确有令让他听命于虚明,便也不再坚持。一入草地,早晚温差极大,一行人还是在城镇里补充了给养,买了御寒衣物以备万一。
走进大草原上,就仿佛换了人间。这里只有三种颜色,金色的太阳,瓦蓝的天空,和青青原上草。在这个世界里呆久了,人也变得通透了,感觉这种简单的生活,才是真实,而渐渐远去的喧嚣,才是虚幻,庸人自扰罢了。
“天空似圆盖,大地似棋盘,世人黑白分……”夜幕落下,虚明坐在篝火边,轻轻吟唱。十阿哥却嘘了声,道:“我瞧这天就像一个大墨斗,一颗星星也不见。”虚明裹紧毯子,望天道:“起风了,不会要变天了罢?”□□江却一口否认,说道:“这风再吹一阵,把云层吹散了,星光就会漏下来了。”
一进入草原,□□江这个向导便有了用武之地。在旁人看来,连绵起伏的草原,只是无限重复的单一绿色,茂盛的夏草掩盖了所有的路径,□□江却总能一眼识明坦途,避开布满泥淖、陷阱的岔道,甚而天气、地标山川、乃至途中所见蒙古各盟部落,事靡巨细,尽皆知晓。每当大显威风时,面对众人仰视的目光,□□江仍不忘拽一句:“三十五年征噶尔丹,我也就是跟着八爷,有幸见过一回世面。”这种低调内敛的狂劲儿,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的,因此他这时又发话,所有人均是深信不疑。
十阿哥打了个喷嚏,缩起脖子叹道:“真冷。再往北,兴许都能见雪了。”虚明忍不住调侃:“怕是佳人牵念,相思成疾罢?”十阿哥打了个哆嗦,道:“思个屁,多半是宝珠正骂我骂得欢呢!”虚明道:“都走到这了,你还想着别的女人,合适吗?”十阿哥愕道:“有什么不合适?两个都是我老婆,两个我都爱。”这下轮到虚明瞠目结舌了,直问:“一个人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十阿哥道:“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可能?”虚明只能表示拜服。
这种话题,□□江不敢多口,只顾着低头把柴火堆得又高又旺。跳跃的火苗在每张脸上投下红光,明灭不定,虚明不自觉地又靠近一些。
十阿哥搓着手,问道:“离开察哈尔正蓝旗都三天了,怎么还不到锡林河?”□□江答道:“计算脚程,明儿起个大早,晌午过了就到了。”十阿哥“嘿”了声,道:“恨不得日夜兼程,再快些才好。”虚明的笑容一闪即逝,徐徐道:“我瞧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冷水一泼,十阿哥静了片刻,轻叹道:“若是八哥在就好了,凭他跟察哈尔都统的关系,也许能借一支兵马用用。咱这十来人实在不够瞧。”虚明忍不住促狭一笑。十阿哥赶紧笑眯眯道:“当然,他把你借给我,也不错了。”虚明道:“你想错了。我这一趟可不是建功来的。打个比方,如果他是君,我是臣,那我就是被贬谪放逐了而已。”十阿哥闻言,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江蓦地清了清喉咙,虚明笑道:“既然明日就到了,□□江,你介绍一下十老爷未来老泰山的情况。”□□江略作思索,理清思路,便道:“此刻,我们已在锡林郭勒盟的地界上。锡盟有五部十旗,会盟之地就在锡林河北岸的楚古拉干敖包,那一片正是阿巴嘎部左旗的所在地。普老郡王身为扎萨克(旗主),已经当了半辈子的锡盟盟主,虽无实权发号施令,但是声望隆重,地位不可动摇。”
“多半又是个老狐狸。”虚明裹紧毯子,席地幕天而眠。其余人早已睡下大半,十阿哥与□□江也不再出声,个个围火横卧。
没有营帐拖累,翌日天一发白,虚明一声令下,洗漱完的众人便即踩蹬上马,啃着干粮,策马奔驰。午后稍事休息,也是衣不卸甲,马不卸鞍,绝不瞎耽误工夫。这般紧赶慢赶,直到日影西斜,一行人方才翻过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原,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极开阔的平原上,水草丰美,数以千计的白色蒙古包星罗棋布,牛羊嘶鸣,炊烟渺渺。明媚的阳光下,流水不竭的锡林河,犹如一条金光闪闪的缎带,将营地一分为二,缓缓流淌着蜿蜒向远方。
虚明不由得叹道:“山秀水美,真是处好地方。”十阿哥得意道:“那是。‘锡林河畔的珍珠’听说过吗?都说卿云是八旗第一美女,那安吉雅就是草原上最夺目的一颗明珠。”虚明笑道:“既有一宝珠在怀,又何求千里之外的明珠?也只有你十全大老爷,才能贪心得如此理直气壮。”
□□江忽指着远处道:“瞧,营地外有人在列队。”十阿哥道:“少说也有几百人。”虚明对胤誐道:“莫不是特意出门迎未来姑爷来了?”
十阿哥难掩惊喜之情,猛挥鞭子,只觉马蹄轻快,一阵风似的,转眼便刮至了队列之前。打头的一位中年男子,面容富贵,再加上一嘴巴修剪齐整的大胡子,甚是威武。十阿哥下马便请安道:“京城匆匆一别,王爷安好。”此人便是他未来的老丈人,□□锦噶喇普郡王了。紧随而至的虚明疾速扫过众人一眼,几百人排列俨然,却并非全是营中兵甲,几十人的大乐队已停止了弹奏,就连寻常牧民也装扮得喜气洋洋。而对于突然窜出的十阿哥,包括普郡王在内,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许久都未反应过来。直觉告诉虚明,当中必定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