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石柏奎脸色苍白得竟没有一丝血色。九阿哥也就快按捺不住满心张狂的劲儿了,直叫道:“我请诸位观赏的,那可比任何图画都要好看得多!”
话音刚落,城楼午炮响了。当炮声渐渐隐去,只听见檐角铁马叮铃作响。
“我去过。”十三阿哥忽打破沉闷道,“我去看过画展。石院长好大面子,从宫中如意馆借出了一批绝不外传的库藏珍品,我特意慕名去看了。”这么多阿哥中,也就他可称得上独一份的画痴。
“快看!”十四霍然起立,指着远处,势如猛虎地打断了他。
众人纷纷离座望去,依稀石柏奎所说的方位,平地窜起一股火苗,夹杂着浓烟滚滚,烈焰在风中肆意翻腾,火势越烧越旺。观景楼上观得此景,众人惊愕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在九阿哥冰冷的目光中,石柏奎腿一软,坐倒在地。
十三拎着石柏奎的肩膀就问:“是不是画院,你快看清楚,哪里走水了?”石柏奎勉强提起精神,匆忙告辞要走。“慢着。”九阿哥当路拦住,道,“我已派人快马去了,大家先用些吃的,不多时就会有消息来。”
虽然已届用膳时间,但突发事故,谁还有胃口吃喝?尤其十三阿哥,整个一坐立不安,求神告乃地期盼不是展馆失火。过得半个时辰,就在众人注视之下,火头渐渐压了下去,颓倒一半的废墟上,代之以几缕青灰色烟雾挥散不去。
九阿哥见人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站出来,一拍手掌,道:“是时候揭晓这封隔夜修书的内容了。”何玉柱打开铁箱,取出薄薄的一张纸递到他手中。九阿哥只看得一眼,便笑了出来,道:“第一条真是应验得分毫不差。”十阿哥忙问:“写的什么?”九阿哥却将纸一扬,摇头道:“先听听打探回来的人怎么说。”
只听有人蹬蹬上了楼,拜下就回道:“经查明确为琼林画院走水,火起于厨房,蔓延至封馆休展的凌烟阁,抢救不及,阁中藏画已尽数烧毁。”
“啊——”画痴十三阿哥噌地跳起脚来,惨呼一声:“我的唐摹本洛神赋图!”
痛失爱画的均不约而同跨前一步,把石柏奎围在了当中。别人或许还能勉力克制,但画是十四做主借的,这会儿还不急红了眼,揪着石柏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问。石柏奎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自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徒招来周围更加鄙夷的目光。
十阿哥也来凑热闹,他一把夺过九阿哥手上的信纸,展开念道:“四月初十,午时,琼林画院失火,整座凌烟阁化为灰烬。”时间,地点,果然应验得分毫不差。
大阿哥皱眉道:“九弟,你是如何提前知晓此事?”九阿哥笑答:“这话该去问那位龙虎山的张天师。”“没有这么简单。”十三才反应过来,沉脸道,“知道了画院要起火,却不制止,反而将我们都请来观赏白日烟火。九哥,我倒要问问你安得什么心?”九阿哥道:“十三弟,你别忘了,凌烟阁中也有我的画。何况直到午时,我都只是半信半疑,怎敢到处声张?”十三“哦”了一声,叫道:“你承认一早知道了!”十四却只盯着石柏奎,道:“依我看,最蹊跷的,还是在他身上。”
“别吵了!”十阿哥大喊一声,楼上顿时一静,他抖了抖信纸,道:“听完这第二条再吵不迟。”十三忙走过去,两人异口同声读道:“阁中烧毁之画,皆是赝品伪作,借问真迹何处,须向石下去寻。”
念完信中所书,死一般的寂静徘徊在众人之间,就连四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每一道视线都利如刀剑,顷刻就将石柏奎刺成了浑身窟窿无数。
大阿哥面色铁青,只简短一句:“拿下!”他带来的两个手下立刻拥上,反扭了石柏奎双臂,摁跪在地。然而别看石柏奎身无四两肉,抖抖索索,十分惊恐的样子,要撬开他的嘴却不容易。四阿哥道:“去他家中搜,定有所收获。”大阿哥立刻大声附和。
这一次没有等太久,便有九府侍卫抬回了一箱子的当票、本票等物,竟然就藏在石柏奎的床头之下。众人一张张检看,粗略一算,足有三十万两之多。
十四猛地一拍石柏奎肩膀,挑眉道:“石院长,做得好买卖啊!”十三道:“我瞧他一人是没胆做出此事的。无缘无故,如意馆也会将库藏外借?”十阿哥连连点头道:“不错,肯定有同党。”大阿哥那两个侍从慢慢使上了重手,把石柏奎的肩关节扭得卡卡直响。而石柏奎面无血色,疼得汗如雨下,嘴唇咬出了血也不吐一字。四阿哥道:“这会儿忍着,死得可不止你一人了,想想你的家人。”石柏奎被一吓,惧怕得当场昏了过去,可未晕多时,又在剧烈的疼痛刺激下醒转过来。
恰值此刻,却听悠悠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何必逼他?此事只需报请刑部,去本票上的钱庄查,是谁取走了赃银,同党是谁自然水落石出了。”
悠悠的办法果真刺着了石柏奎的要害,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霎时间便萎靡下来。
大阿哥拿着一叠纸票细细看过,忽然怔住,接着便哈哈大笑,边笑边道:“石柏奎啊石柏奎,真不知该说你是真聪明呢,还是真愚蠢。你们自以为妙计安天下,天衣无缝,竟然大大方方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说完依旧大笑不止。
四阿哥上前一瞧,底下一个颇为熟悉的名章跳进眼底,不觉失神念出了声:“凌普?”
这个名字仿佛含有不知名的魔力,乍一听见,人人均是呆若木鸡,茫然无措。八阿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九阿哥一眼,从第二条预言公布开始,九阿哥便没了声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却只悄立一旁,似笑非笑。八阿哥不觉失悔,他把老九拉进内务府,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太急了。”他暗自摇头叹息,对最终结果能否如其所愿,并不乐观。
“他这是要干什么……”十三迷惑地望向四阿哥,后者却制止了他再说下去。
十四问道:“九哥,现下该拿他怎么办?”悠悠却不疾不徐道:“适才搜查石家,已是越俎代庖,滥用私刑,这会儿还想怎地?”十四没料到她突然抢白,九阿哥笑道:“此事本轮不到我出头,但三哥大半年来,深居简出至今,鞭长莫及,哪知道文人堆里出了奸贼,叫那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做得好,老九!”大阿哥手搭在他肩上,威严有力地大声喝道,一脸喜不自胜。九阿哥挨不住这一夸,心里发虚,反觉矮了半截。大阿哥道:“走,带他去皇阿玛面前,瞧他还嘴硬!谁跟我去?”
他这一发话,大家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响应。大阿哥正欲甩袖离去,十三却走出人群,道:“大哥,我跟你去。但是在报知皇阿玛以前,还是得依循常规,先交由刑部立案搜查方可。”自夏家逆反案之后,他便留在了刑部,因此领头站了出来。大阿哥冷哼一声,道:“我看这件事刑部管不来,要去,也去宗人府。”十三无奈何地站住不动,然而表情坚持,虽不与反驳,却也寸步不让。大阿哥不耐烦道:“好好好,刑部就刑部。”
他已是迫不及待,下楼前经过九阿哥身旁,又笑逐颜开地小声道:“改天,也将那张天师与我引见引见。”
九阿哥脸上陪笑,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这事儿明摆着是他提前收到风声,却偏偏选了最玄乎其玄的方式抖落出来,隔夜修书?说出去谁信啊?对这种装神弄鬼的道道,康熙最是厌憎得紧。除非真傻了,否则没人会直接这么讲。
连人带物证一下子全走了,好似抽光了整楼的空气,时间停歇,静默无声,身处其间的人们都变得迟钝了,不知所措。
只听悠悠忽然说道:“世上真有人能预知未来,隔夜修书吗?”
“有。”八阿哥不假思索道。他再不出声,众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了。他又道:“预知未来最精确的方法,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它。”
这一句似含禅意的话,听来意味悠远,思之发人深省。不少人都暗暗认同了。
悠悠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天地运转,人世翻新,自有其一定的法则,只要看穿了其中的规律,天下未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走势,也能洞若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