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全在虚明意料之外。她神情凝重,眯眼又细看了女子几眼,确定四周无人经过,便对卿云格格道:“交给我。快走,别让人瞧见。”卿云格格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走了。虚明把溺水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思量如何处置,十三便已奔到了眼前。
虚明犹满心焦躁不安,却听人群后一个清和的声音说道:“让开。”众人自动让出一道口子,只见十二阿哥大踏步走到溺水女子身旁,手背试了试额头温度,轻声唤道:“巧儿,怎样?还有哪不舒服?”那女子却拂开他的手,揪着他的袖子,满脸热切地只是望着虚明,眼中甚至带有小小敬慕,十足是夙愿得偿的喜悦。被一个陌生人这么看着,虚明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十二阿哥顺其视线望见虚明,竟是会心一笑,问道:“你救了她?”
虚明从他的笑里,读出了慰藉与安心,于是从容笑道:“以后要小心些。”
十二阿哥道:“我会叮嘱她的。”说着低头向巧儿摇了摇头,那似怪责,实则疼惜的目光,任谁见了都不免触动。巧儿脸颊绯红,温顺地伏贴在他怀里。十二阿哥抱起巧儿,对九阿哥歉然道:“先行一步。”简单交代一句,便兀自穿过人群离开了。
虚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畅,瞥了眼仍摸不着头脑的十阿哥,心中暗道:“太好了。终归还是有东西是不变的。”
一段小插曲,很快结束。只听何玉柱躬身道:“观景楼已摆下茶点,请诸位移步就座。”众人陆续迈步跟去,待虚明清理完沾了湿泥的鞋袜,已坠在了最后,这时才发现十三阿哥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虚明欣然走上前,十三脱口便道:“你帮八哥做事,师父知道吗?”虚明耸了耸肩,道:“这是我的自由,她知不知道,有区别吗?”十三的表情很是纠结,踌躇再三,又问道:“你不会是被皇阿玛派去的吧?”虚明扑哧一笑,只道:“你猜?”十三哪有这闲工夫跟她磨叽。
沿湖边走,水面渐渐变窄,转弯处一道九曲玉兰桥,连接了对岸一座花厅,而湖这边顺着石山之势起了一座两层高楼,四角飞檐高高翘起,形如一只大鸟,轻盈欲飞。此楼乃全府之最高点,登临其上,周围鳞次栉比,方圆十里的视野都毫无遮挡。
不多久,劳众人等候的大阿哥终于姗姗迟来,人们互相见礼之时,只有悠悠一人落寞地在西北角,倚栏杆而坐。虚明走过去,靠着横栏俯身前倾,边观风景边道:“几个月没见,你好像瘦了不少,恭喜恭喜。”
悠悠嗤地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徐徐道:“你干什么要替他卖命?”
虚明讶然不已,失笑道:“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说他,长袖善舞,弄权投机,八面玲珑,但似乎,都不如现在这么讨厌他?”
悠悠道:“我以为你忘了。他怎么对李四智,你刚才也听到了。”
虚明“嗯”了声:“听到了。”
悠悠转过脸,眼睛里无波无澜,唯极尽淡漠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样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踩你上位的吗?”
虚明笑道:“你记错了!你说的,是站在那边的卿云格格,而我只是个叫虚明的江湖小虾米。”
悠悠移开目光,轻轻一笑,道:“我无话可说了。”
“你就是八哥极为推崇的那个高手?”十四阿哥忽然走了过来,虚明忙站直了,拱手道:“让我想想,今儿是第几个这么问我了?”十四阿哥眼望着悠悠,口中说道:“有机会,切磋切磋。”虚明笑道:“十四阿哥可能还不知道,我祖籍江苏,侧福晋未出阁时,曾与我相交一二。”十四阿哥“哦”了一声,见悠悠爱搭不理的样子,便道:“那你们聊。”说完走开。
然而,她二人却仿佛想不出什么话可说了。虚明默默叹了口气,但她可以理解,悠悠的黯淡与失望。
看着悠悠的转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是老天当年不太厚道,没有给足够的时间供她接受,只有短短几天,她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一个自己都嫌弃,厌恶,恨不得亲手毁灭的人。如今,活生生的卿云格格站在了世人面前,她开心到几近癫狂,因为终于把这个名字的□□与精神都彻底摧毁了。她一手扶持的卿云表现得越拙劣卑陋,为之信服心动痴迷的人越多,她就越高兴,越痛快。
直到昨天,十全大老爷的出现,及至今天,十二小佛爷的成全,恰如棒喝,终于唤得她停下来,猛回首处,幡然顿悟。
也许,每个人都曾天真无邪过,视黑白之界犹如死生之间,当某一天突然戳破了幻想泡沫,便彻底扭转态度,只觉天塌地陷,这世界的黑暗是如此的无边无际,人人面目可憎,无味言说。于是,自以为长大,成熟了。其实,无论偏执于哪一端,亦或混沌搅作浆糊,所见的何曾是这人世的全貌?
虚明挠挠头,笑道:“何必把自己逼得太辛苦。你觉得,秦道然是个什么人?”悠悠道:“十四曾说他是‘三姓家奴’。”虚明一听乐了,道:“是吧。当时老八有一个举荐的机会,却宁可送给一个没大用场的穷酸秀才何焯,也不照顾刚刚归附、人心不稳的三姓家奴,这就证明他也不算太差劲。是吧?”
悠悠瞧着碧水荡漾的湖面,思忖片刻,依然坚持摇头道:“做人总有个是非对错,做事总有个黑白曲直,你真相信,他是出自好心?”虚明道:“你管他真心还是假意,结果好就是好,有必要分那么清吗?”悠悠道:“何焯结果是好了,那么邬思道呢?结果好坏,到底谁说了算?”虚明一时词穷。
两人看似是在争论老八的好坏,其实,却是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虚明认为悠悠拘于小节,不知变通,悠悠却觉得她随性过头,大节有亏,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另一边,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楼中央,一方红木矮脚食案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铁箱,锁外贴着一张封条,上书“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九午时一刻龙虎天师张亲封”,也就是昨天刚贴的。
“石柏奎。”九阿哥叫了一声。一个中年儒生立刻从角落里钻出来,俯首听命。他不自己走出来,几乎没有人发现,九阿哥请来的宾客中还有这一位。九阿哥相当和气道:“石柏奎,你是琼林画院的院长,学富五车,可曾听说过‘隔夜修书’的故事?”
石柏奎道:“回九爷的话,略有所闻。”九阿哥道:“讲给我们听听。”石柏奎欣然答应,猛地一清嗓子,道:“相传过去有一位书生有预知未来之能,今日能知明日事,他在当天晚上修书一封,到了第二天,书上所写的事都会一一应验,是谓隔夜修书。”
众人三两落座,听他将此典故娓娓道来,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坐在一处,不时贴耳低语,言笑晏晏。这一幕一丝不错地落在对面的十三阿哥眼中,便如一根钉子慢慢扎了进去,无休止的麻木刺痛,心中反复问着,她怎么可以和别人坐在那,还笑得那么灿烂?他苦涩一笑,默默转开了视线。
“巧了。”九阿哥笑言道,“近日我也遇上了一个能知未来事的人,这铁箱里锁的,便是他在扶乩、卜算之后,于昨日午时写下的一封修书,封条还是我亲手贴的,中间绝无人做手脚。”十四道:“那还不打开看看,书中所言是否应验?”九阿哥却道:“先不忙。石柏奎,画院是在哪个方向,能给在座各位指出来吗?”石柏奎首次露出了不安之色,但还是遵令而行,指向东南道:“由此往东南五里远,绿琉璃瓦顶的就是。”十阿哥不耐烦道:“九哥,你叫这么多人,到底是看什么?”九阿哥不答反问道:“难道就没人瞧出,今日到场的人,有什么共通点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寻找共通点。悠悠心思敏捷,眼睛一眨,已隐约猜出了大概。也许想通关节的人不只她一个,但无人去抢这个风头。
最后,还是大阿哥迟疑道:“上次十四弟开赏画会,仿佛也是咱们几个面孔。”九阿哥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说道:“当日赏画雅集,在座每一个人都拿出了自家珍藏的名家画作,哪一件不是价值万金的真品?这些画现在何处?”那天集会的东道主,十四阿哥赶紧站出来,道:“应石院长所求,在琼林画院展出一月之后,一定将画完璧归还。”十阿哥悟道:“一月期限已到,莫非九哥你是找我们来领回自己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