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又与悠悠对望一眼,无声告退。悠悠眼前一黑,只觉得全身酸痛无力,而即将离体、飘飘荡荡的灵魂,又重重地砸回到躯壳内,好似高空坠落的泥团子,摔了个稀巴烂。此刻,她只想躲开人群,要么钻地洞把自己埋起来,要么逃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跑得越远越好。
悠悠身不由主地退了几步,一转身,却见两人定定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张画,竟是五福晋和十二阿哥胤裪。
“这画真奇怪。”听见五福晋喃喃自语,悠悠无意识地走了过去,抬眼一瞧,画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大片黄色几乎挤爆了眼眶。五福晋瞥了她一眼,道:“乍一看,就是一堆深浅不一的黄色,看久了,倒像是满满当当堆积一地的黄花黄叶……”
悠悠思绪飘远,黯然道:“这是我四年前所画,借鉴了西洋油画的技法,强调光影,色彩层次和厚重质感,但却不状一实物,只求写出秋意之大略。”她看久了这画,无尽悲凉充塞胸臆,鼻子微微一酸,突然间很想大哭一场。悠悠素来自控力强,不超过一刹那的意念松动,她便很好的克制住了,一如往常。她从容笑叹道:“此画既然是写意之大概,便无需执着于一定的固相,你心里有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五福晋沉默良久,微微一笑,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黄花虽寒,却不失为一种凌霜自得、不趋炎热的态度,着实令人可敬。”
十二阿哥却哑然失笑道:“悠悠,这画的是秋天?我只当是漫山遍野的向阳花了。”
同样的一张画,入了三双眼,便显露了三种不同的心境。
悠悠若有所悟,过得片刻,她亲自取下画轴卷好,递给五福晋,笑道:“此画今日终遇其主矣。”五福晋讶然,但依然接过了画卷,轻抚着问道:“这画可有了名字?”悠悠心念一动,道:“却才有了。不如就叫它‘金甲霜醉’罢。”十二阿哥忍不住赞许道:“好名。”
就在气氛转柔,乐也陶陶之际,一个人突然横插进来,口气生硬道:“悠悠,这一张我也拿走了。”他手一抖,握着的卷轴便自动垂落开来,只见一支红梅跃然纸上,细枝粗干,勾花点蕊,容色丽绝,娇艳欲滴。
悠悠心里吭噔一响,惊骇之色,溢于言表。尽管面前这人保持风度依旧,但她还是隐约嗅着了一丝儿,潜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危险气息。
这一张画,她又怎会忘了?不记得哪一年的冬天,由她亲笔炮制出足以乱真的赝品,现下还藏在原画主人的书房内,而最初的真品,自然就被落在了这。她光顾着沉浸于一己之私,竟将这一头全然抛诸脑后了。
今天莫非是真相大白日?悠悠暗想,不禁苦笑。
八阿哥胤禩被画给引了过来,端详良久,问道:“这梅花,红得好生奇怪……悠悠,用的是什么朱砂?”悠悠迟迟未答,胤祥却已回道:“血,是人血。”他口气平平,周围却猛起一片倒吸气声。胤禩静静地望向十三,也不说话。
闻声而至的十四忍不住插口道:“人血凝结之后,应是暗红发黑之色,不可能是这样。”少不得有人附和。确实,画中梅花的着色,红得很是周正,甚至完全压制住了大红底色之下,隐约透出的一抹妖异。悠悠却冷笑一声,道:“普通人血自然不行,可若是混了毒素的毒血呢?”
十三惊呼了声“悠悠”便即缄默,脸上却是阴晴不定,脑子里转了无数个来回,一句话才终于问出口。他慢道:“那种毒,你也会调配?”
悠悠迟疑着一点头,黯然道:“而且配制的源头,就是从我这流出去的。”“你!”胤祥咬着牙,手中的卷轴亦被他捏得喀喀直响,近乎怨毒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八阿哥身上,然而不久即散去,化作无尽悲愤,含恨恸道:“我真是该谢谢你了……”他只一抬手,画轴便自动卷起,当场不告一词,拂袖离去。
如果说第一眼看到这幅血梅,胤祥还只是气愤难当,一气朋友瞒骗,更气自己愚蠢。原画一早被人掉了包,他都毫无所觉,反倒将假画供置高台,视若珍宝,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等到听见了悠悠亲口自承,她不但参与了骗局,更可能是此画的始作俑者,元凶之一,那感觉糟糕得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不蒂于晴空一道霹雳,直接把他劈下了万丈深渊。
黑暗,绝望,以及深深的无力感。每每思及此生最大的憾事,都是如此。那些将他推下深渊的手,有朋友,有兄弟,甚至还有他至亲至爱之人,每一双手都似饱含善意,并且无法抗拒的强大。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滑落,下坠,什么都做不了。
胤祥无助地闭上了眼。不行,他必须做些什么。坠崖的过程太漫长了,若不学会打发时间,心底的空虚没有吞噬了他,无聊的日子早晚也得把他给逼疯了。
胤祥睁开眼,拎着真假两幅画,决定找他的骗子兴师问罪去。
太后又在佛堂礼佛,十三问过宫女,才知步荻居所何在。他直接找上门,却先撞上了步荻的丫头采瑛。采瑛吃惊之余,把嘴一撅,屈膝行了个礼,挖苦道:“稀客,稀客!”十三自然不理睬,闪身夺门进了步荻闺房,采瑛未敢阻拦。
步荻正在房中绣花,听见声响,抬头望了来人一眼,面目表情,接着便又低头继续手中绣活。原本火冒三丈的胤祥见她反应不咸不淡,大异往常,简直把他看作空气一般,不免微微惊愕。但他还是凭着气性,将两张画俱往桌上一丢,卷轴即自行展开,十三脸上冷若冰霜,质问道:“给我一个说法。”
步荻低着头,一声不吭。胤祥眉头深锁,叫道:“你这样子有意思吗?”步荻还是默不作声。胤祥笑着摇了摇头,作痛心疾首状,道:“把心思都动到了死物上,你真让我觉得可怜又可鄙。”
听到这,步荻终于停下了飞针引线的手,深呼一口长气,忽然轻笑着问道:“你终于想起我了?”
“什么?”胤祥欸了声,木楞在当地,满腔愤怒唰地一下就被抽空了,渐渐地,眼神隐隐浮现出一丝慌乱。
“不为这死物,你何时又能想起我这个活人来?”步荻缓缓抬起了头。
胤祥这才发觉,自从二月祈雪之后,似乎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她了。他被卿云的态度突变搅得一头乱麻,自然就顾不上她,可向日有事没事便在眼前晃荡的步荻,竟也没主动找过他,委实古怪的紧。他这么想着,心下竟不由得焦灼起来。
“你当我是什么?”步荻穷追不舍。
胤祥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这两件死物都不如?!”步荻已是一脸惨淡。
“不是……”胤祥下意识地否认。步荻竟猛地扑上来,作势便要撕扯桌上的两张画,胤祥大惊失色,抢前一推,因一时分不出画之真假,便把两张画都抱在怀里,惊魂稍定,这才看见被他推倒在地的步荻,登时呆住了。
步荻坐在地上,再也忍耐不住泪流如雨,哭道:“在你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你的卿云。哪一次,哪怕一次是你主动来找我,不是为了她?碰了钉子,来找我发泄,受了委屈,来找我诉苦,一旦得了乖巧,却立时把我抛在九霄云外,半点也回想不起,这世上还有一个我。我受够了……我不是人吗……”她述说着种种不为人知的煎熬与折磨,那些已然铭刻入骨的痛楚,仿佛依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的阴霾,压抑得她嗓子都喑哑了。
胤祥期期艾艾半天,颓然垂下双臂,容光晦暗道:“我不知道令你如此痛苦……这,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心里难过,过不去……”
“你自己难过,便也不让别人好过?”步荻已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
“我不是,我没有……”胤祥无力地抗辩着,然而眼角余光落在怀中的画上,便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了。为了表明立场,他脑门一热,举起那幅真画正要撕,画中的红梅突然就活了,一跳跃出纸面,把思绪直接拉回到四年前的回忆里,半天不动也不出声。
“做不到的事,何必勉强自己为之?省的将来后悔,又要迁怒于他人。”步荻嘲弄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又将胤祥拖回了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