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位侯爷还藏了点东西没吐出来,帝王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等自己开这个口。
华阴侯的双手不知何时负在身后,稍稍向前微倾身体,褐眸一派淡然。
“陛下厚爱,外臣心领了。”
“不过外臣,并无久留的念头。”
帝王陡然侧目:“此话何意?”
“外臣天生体弱,近年来更是旧疾频发,于人事早已看淡,今蒙陛下抬举封赏,就请陛下,赐外臣杨柳一枝,薄酒一杯,足矣。”
话落,殿中有片刻沉默,帝王忽而吟道:“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你们中原人常说的,朕许以无上荣华,滔天富贵,你……当真不要?”
阔袖掩唇,那青年轻咳了几声:“外臣自认并非善男、非忠辰、非贤者,况乎更非赫舜族氏,我这样的人伴在陛下身边日久,对陛下绝无益处,不如早去了的好。”
一番话,言辞恳切,文臣口诞,处处都为君王着想,述平帝皱了皱眉:“既然你什么都不要,为何处心积虑偏帮朕与四子?”原以为他是想以此投诚,如今看来,并不是。
“外臣所为,自有道理。只是,不便向陛下言明。”
“若朕一定要你说呢?”
帝王的语气加重了,略带昏黄的龙目牢牢锁住他。
华阴侯微微一笑,丝毫不见怵意:“外臣以为,陛下并非执着于答案,只是觉得外臣辞官不做,拂了您的脸面,到底意难平罢了。”
“放肆!”长袖一击御座,述平帝眼神凌厉:“你胆敢这样跟朕说话?!”
男人沉静地笑了笑:“外臣只是遵从本心,莫非陛下听得奉承之言,却听不得真话?”
愚忠,臣子若此,帝王听惯了身边的耳语吹捧,却忘了站在面前的是什么人?
一个修罗。
当威严不再被人惧怕,就成了虚张声势,你当然可以杀了他,然而诛身易,诛心难,杀人是最下等的手段,任何一个清醒的君王都不会这样贸然。
“罢了。”述平帝的头疼病似乎又犯,他缓缓吐息:“你究竟与国有功,朕不会以怨报德,只要你交出孟安留下的秘辛,朕可许你离开。”
华阴侯垂头理了理袍子:“秘辛,何来秘辛?”
“……”
帝王:“你且再说一遍。”
“陛下,”他突然拱手,极端正地行了一礼:“外臣不知秘辛,倒是有一人,想请陛下见见。”
杀意,从御座上一闪而过。留着髭须的垂老面容,木然得如同神佛,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无。
殿门突然打开了。
无内侍通传,更无尉卫闯入,看起来极为平常,述平帝怒斥道:“你将朕的含凉殿当成什么地方?!”
“陛下且慢恼怒,臣保证,此人陛下一定会见。”
正说道,只见黄钟合袖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那帽纱很长,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
二人皆行了一礼,上座帝王眯起眼:“究竟何人?”
那女子的手动了动,抓住帷帽两边,将帽纱缓缓掀起——
一张清秀的脸,嵌着一双明亮绀圆的眼,眼角的些许细纹透露她已经不再年轻,约莫四十上下,梳了一个简单的髻,显得整个人既干净,又与这俗世格格不入。
那帝王在看到她的一瞬,几乎从御座上跳起来,他颤抖的指头,指向她:“……你……你……”
“怎么,陛下不认得我了?”妇人张口,语气虽柔,却有着隐隐的嘲弄。
“……你,你是……细……辛?”
“看来陛下还是记得。”妇人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都快二十年,我以为陛下早就忘了。”
帝王此时飞快地瞥了华阴侯一眼,龙眸突然变得幽深:“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大概陛下以为我早就不在人世,从此便高枕无忧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朕岂会?!”
“陛下,”那妇人打断他的话,加重了语气:“我今日来,并不想与您谈论过往,只有一句话,多年来每每萦绕心头,躲不过,逃不开,一而再地折磨我,我只想问,那孩子,陛下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胡言!哪来的……孩子?!”帝王冲着其余人道:“你们都退下!全都退下!”
黄钟与华阴侯对视一眼,退下了,至于华阴侯,依旧端方地站在原地。
“你……你敢不听朕的?!”帝王拍案道。
那妇人却在此时,轻轻地笑出声:“陛下不必作出一副吃人模样,若知道你过去的那些荒唐事,还有谁会敬你爱你,视你如神?”
“……你,细辛……你这次回来是想毁了朕,毁了朕的威望,毁了朕的江山,毁了朕的一切,是不是?!”
妇人阖了阖眼:“陛下,你好可笑,就同当年一样,韦细辛从没有想过要毁了你,当年如是,今日亦如是; 只有你自己,刚愎自用,疑心暗鬼,难道以为天底下人人都是如此?我要毁你,老早就能了,何必等到现在?”
帝王盯着她清秀的面庞:“那……那你……”
“我要知道,孩子的下落。”
“……”
“孩子早没了。”他喘了几口气,勉力平静地看着她,试图让她相信:“很早之前就没了。”
“你撒谎!”
“我不信!”妇人情绪骤然激动,华阴侯上前扶住她,她攀着他的手臂,泪眼婆娑道:“为何……为何要如此?我可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莫忘了,当年是你硬要招惹我的,你如斯残忍,而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在豆蔻年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天神惩罚我,让我半生孤苦,半生无依,我都认了,可是你……你怎么能?!”
“别说了!”那帝王突然喝了一声:“细辛,你别说了,终是朕……对你不住。”
妇人垂着眼:“你我之间,这些话且不必再说。我这一趟,只想知道那孩子现在如何?过得好不好?不然,你以为我还愿意再见你?”
述平帝定定地注视着她,她也老了,昔年太微宫中风华正茂的宫人,美好的如同枝上春桃,陌上繁花,如今只剩下一张失去了活力的,略显疲态的脸。
“是我苦了你。”这句话倒含了几分愧意,他也曾有过真心,只是终不敌无尽的权力与欲望。
“那个孩子,他现在过得很好,朕……给他荣华,名誉,还有地位,他前不久刚娶了亲,他很像你,所以一直过得很好。”
“是吗?”顺着他的话,妇人似乎想到什么:“那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只有那么一点大……”
她因为陷入某种回忆,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点笑,抬头看向他:“陛下,多谢你,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转过眼,目光落在身边的青年身上:“也多谢你,侯爷。”
华阴侯勾唇浅笑:“夫人可还有疑惑?”
她摇摇头。
“那就请夫人,到外头稍候片刻,臣还有几句话,要讲与陛下听。”
温文尔雅的青年这般说道。
茶寮一叙
殿门紧紧地阖上了。
也不知华阴侯跟那皇帝究竟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独自开门出来:“走吧。”
“夫人请。”
“侯爷不必客气。”那妇人浅笑盈盈,端得温婉慈祥。
二人联袂前行,后头跟着黄钟,华阴侯莞尔道:“稍顷让黄钟送夫人先走。”
妇人:“多谢侯爷,了却我一桩心事。”
“该是我多谢夫人。”身旁的青年微微一笑。
心中了然,妇人嘴上亦不再说些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偏过头:“这半月多来,蒙侯爷和黄钟兄弟的照拂,若论恩情,妾身区区所做之事,又如何能相抵?”
身后的黄钟面不改色,暗道您可是公主的孃嬢,主子哪能不给照顾好。
正出神,又听那妇人柔嗓:“冒昧问一句,不知侯爷与上玉是……”
那兰芝玉树的侯爷微勾唇,长眸掩下挡住褐眸中的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神采。
“我思慕于她。”
嗓音温润而轻柔,光明坦荡。
“原来如此。”妇人笑了笑,“若是侯爷这样的人才,妾身亦能安心。”
二人在一种丈母娘与女婿相谈甚欢的气氛中缓缓走下台阶。
黄钟:“……”没想到我是这样的电灯泡。
送走了妇人,只剩他与华阴侯两个,走在空旷的宫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