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宫那边派的人到了,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侍官,自我介绍说姓姚,双方见过礼,这老姑姑倒也不啰嗦,直接讲起有关祈福事宜。
上玉并鹞子在一旁听着,原来这次的事儿跟萧宁夫人本人真没什么关系,只是丹熙的一种风俗,妇人怀孕满六月,必须由亲族之女在萨满的祭祝下,亲手制作康乐酒与福寿馍,再请妇人食用,如此可保母子二人平安顺遂。
萧宁夫人在丹熙无亲眷,事情便落在与其同族、且身份尊贵的上玉头上。
鹞子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显然觉得他们在欺负人,丹熙皇帝多大的脸,竟然让大辰公主为他的儿子下庖厨做饭。
不待上玉开口,她便率而道:“婢无礼,敢问姑姑,莫非这丹熙国就再找不出一个大辰女子?或也可将夫人的母族接到此处,恁多的福气庇护,我公主从小得陛下娇养,便连碗筷也不曾拿过一副,如何到了你们这儿,竟要做起厨娘的营生?!”
上玉:“……”鹞子,不愧是你。
那姚姑姑听完,面不改色:“姑娘何必如此燥火,公主是金枝玉叶不错,可夫人肚子里怀得也是龙子皇嗣,单从身份上看,老身倒觉得并无不妥; 再者,此乃圣上亲下的命令,姑娘若不服气,大可找圣上评理去,何必梗着脖子为难老身?”
“说句不中听的,你我同为奴婢,同吃皇粮,老身看在公主的面上,才尊你一声姑娘,可这人呐,该什么身份,自个心里也要清楚些才是。”
话音落,鹞子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上玉暗叹,不愧是宫中的老手货,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把鹞子和她这个主子都敲打了一顿,看鹞子小可怜被堵得委屈兮兮的模样,她轻轻咳了一声:“姑姑切勿动怒,是我没管教好身边的人。”
女侍官闻言,脸色变也未变:“公主金尊玉贵,老身岂敢动怒,难道不要命了?”
“……”
上玉轻笑一声,绕开这话:“萧宁夫人是我族中人,若论血亲,多少也是有些的,今日之事结的是善缘,本公主自然愿意,只是一条,我的确从未下过厨,届时少不得姑姑提点。”说着,褪下鬓间一根赤金十六珠连簪珥,递了过去。
上玉:叉腰,我们社会人,从来都是玩真的。
“公主这是做什么?”嘴里这么说,那眼儿却不住地往簪珥上瞟。
要说鹞子明白就在这上头,她二话不说过去福了个身,再将簪珥恭敬地奉上。
姚姑姑推脱了一阵,方扭扭捏捏地收下,脸色才好了些:“总归公主是明白人,识大体,要老身说呀,万一夫人产下的是男婴,圣上那儿,还能少了公主的好处?”她十分世俗地把那根簪珥搁在嘴边咬了咬,又尴尬地笑了几声:“成了,老身今日就先告退,三日后辰时,还请公主移步肴轩阁,老身自会在那儿等候公主。”
得了真金白银的便宜,就连走路都多了股冯虚御风之感,人走后,鹞子突然在上玉面前跪下——
上玉抬了抬眼皮:“好姊姊可知道错了?”
“知道。”
“错哪儿啦?”
鹞子咬了咬嘴唇:“婢……不该胡言乱语,带累了公主。”
“错!”
女侍惊愕地抬起头,看上座的小姑娘缓缓抿了口茶:“好姊姊错就错在,不该朝她福身揖礼,没的自降了身份。”
鹞子:“……”懵逼了,怎么是这个脑回路?
“……可,可您方才……”
“我方才特意送她簪子讨好她,”上玉笑了笑,水眸中浮现久违的恶意:“你可注意到她挽袖时的手势?”
鹞子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没注意到也正常,毕竟你一直在正经主子跟前伺候,不像我,掖庭里什么都见过。”放下手中的茶杯:“好姊姊有所不知,宫中无聊,下处人常做些斗鸡走狗的勾当,其中有一种名叫“叶牌”,就是将牌九藏在袖中,比谁最快拔出五张,谁就算赢家,这游戏赌得是速度,故而有一套特殊的摸牌手势,方才那姑姑挽袖时,做了相同的手势,虽然她很快注意到,且改了过来。”
“……”
鹞子几次张嘴,皆说不出话,不是为姚姑姑赌牌这件事,而是面前这位心窍之玲珑,着实令她吃惊。
上玉狡黠一笑,眼亮如星子:“无论哪一国哪一朝,宫人间私相授受,暗中勾当都为严令所禁止,违犯者,轻则暴室,重则离宫。”
鹞子抿了抿唇:“您的意思是……”
“好姊姊,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小姑娘直接一个“你懂的”眼神:“本来呢,我也不愿管这些腌臢,不过这一个、两个,平白都来欺负人,颐指气使的,瞧着太糟心了,糟心的东西,必须给她整明白了。”
“况且我只送了一根簪子,须得兑成碎银子方能使得,她从谁那里兑出银子,顺着捞一捞,说不定又能捞到一筐小可爱。”她似假似真地说道。
鹞子:“……”向大佬献上膝盖。
于是三日后,这位说在肴轩阁等着她的姚姑姑彻底没了踪影。
也不知接替的人是谁,别又是一个阴阳怪气的,真心承受不起,上玉站在肴轩阁门口,鹞子凑近她:“婢听说了,那位姚姑姑祖上原是大辰籍,想来这次祈福,经手的,该都是大辰人。”
上玉:“啊?”
“那不是把老乡送走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老乡何苦为难老乡。
刚感慨了两句,一转眼,远远地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高髻纤衫,绛红长裙委地,身姿摇曳。
“哎?她怎么来了?”上玉有些讶然。
待那人走近,极有姿态地躬身行礼:“小侍参见公主。”
“……额,令宾大人,好久不见。”
“难为公主还记得小侍,”裘令宾灿然一笑:“此次为萧宁夫人祈福,便由小侍来教引公主。”
果然如此。真是没想到,接替的人竟会是这位裘令宾,等等!也就是说……她是大辰籍?
上玉禁不住问出口:“令宾大人……你,是大辰人?”
对方轻颔首,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小侍父母皆是大辰商都人。”
“哦。”两人一前一后入肴轩阁,上玉想了想,觉得如此也好,至少她表面上对自己还是挺客气的。
裘令宾打开了东面的一扇门,里头既宽敞又明亮,摆放着各色厨具和备好的新鲜蔬果。
王宫中有两所膳食供应处,一是负责日常饮食的尚食殿,而另一所,便是专门承办祭祀饮食的肴轩阁。
上玉第一次来这儿,难免感到有些新奇,又听裘令宾道:“公主可先参观参观,一会儿萨满巫师到了,小侍再为公主引荐。”
一听到萨满巫师,小姑娘来了劲儿,昔日尚在大辰时,老师就曾讲过丹熙独特的崇尚萨满风俗,与中原礼义、无为、大乘三教截然不同,赫舜人的信仰,结合着神秘的仪式,也许更接近原始的神祗。
“听说萨满都是带面具的?”
裘令宾跟在她身后:“是。”
“是怎样的面具?”
“这个么……”女人笑了笑:“一会儿人到了,公主自然就能见到。”
二人围着肴轩阁走了大半圈,那些柴米油盐的问题上玉一个也没问,关于萨满的倒是问了一堆,弄得裘令宾苦笑连连:“小侍真的不太清楚。”
她被小姑娘缠得有些吃力,只好想法子转移话题:“对了,不知侯爷近来如何?”
上玉:“近来没怎么见过他。”
“……”
她咳了一声:“那公主自个呢?”
上玉:“很好。”
“……”
相对无言的当口,外头有人敲了敲门,紧接着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萨满巫到了,请公主出门迎接。”
在丹熙的传说中,萨满是连接人与神的使者,虽不如真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贵,即便是天子,见到萨满巫,也需纡尊降贵,何况一个小小的公主。
上玉倒不在乎这些,她对萨满本人的兴趣更大,开门时,见外头站着四个小鬼,身量不高,着皂袍,分别戴着赤黑鬼面、赤金鬼面、赤青鬼面、赤白鬼面,后头一顶软轿,四周坠着结珠,轿顶镶嵌着金线,飘扬起五彩的流云飞丝,一纱素白帘拢,隐约可见模糊的人影。
“巫至,众人行礼!”四个小鬼中的其中一个赤黑大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