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坐定的素衣男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无妨。”
长眸一瞥,夙王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堂而皇之地走到大殿中央坐下。
尹王见了,也不生气。
倒是夙王擎着茶,率先开口:“四哥一向少走动,今日怎有空来我这玄檎宫?”
尹王温文地笑了笑,手中一串佛珠轻缓地拨动:“无他。只是有件事,特来告知六弟。”
“哦?不知是何事?”
“幽居偏殿多年的妫夫人,昨夜薨了。”
“……”
夙王“唰”的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猛然捏紧拳:“怎么会?”
尹王淡淡看着他:“妫夫人身患顽疾,经年来郁郁寡欢,人去灯熄也不足为奇。”
殿中一阵沉默,良久,那少年跌坐下去,黑袍下双拳微颤:“父皇,可说了……如何处置?”
“幽居偏殿者,自然是按着偏殿的规矩处置。”尹王看了他一眼:“六弟可要去见她一面?”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少年的双手死死地抠在位子上:“……不必。”
“待罪之人,臣弟根本不屑相见。”
“那好吧。”尹王手中的念珠一直拨动着:“后事今日便可办妥。”
“为兄倒愿意去送妫夫人最后一程。”
“毕竟她原本有丈夫,有儿子,最后却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着实有些可怜。”
“四哥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有感而发罢了。”
极力压下眉间聚拢起的戾气,夙王一声冷笑:“臣弟有些私事要处理,若四哥别无他事,恕臣弟怠慢了。”
话音落,殿侧的人仍旧不动如山地静坐,并未给他半分面子,反而轻笑了两声。
夙王变了脸:“你笑什么?”
念珠被缓缓地置在桌案上,尹王抬手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帛绢:“此物是为兄从兵部侍郎刘迎府中得来,今日特带来给六弟瞧瞧。”
他身边一小侍垂着头,将帛绢递了上去。
夙王打开,极快地浏览了一遍,双眉徒然蹙紧:“荒唐!”
“哦?”尹王轻笑道:“这是刘迎私藏不假,上头的字迹确为其亲笔,不知六弟口中荒唐为何?”
“……是六弟与刘侍郎暗通款曲,还是帛上所指的招兵买马一事?”
“臣弟从未与此贼相交!定是有人构陷臣弟!”
素衣王爷并未与其争辩,而是愈发平静:“为兄还听说,六弟私绑了大辰的瑾珏公主……”
“胡言乱语!”少年眼中迸发出浓烈的煞气:“四哥这样信口雌黄,污蔑臣弟,可知何罪?!”
“六弟不必如此,”尹王睨了他一眼,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拍了拍手:“来。”
片刻间,几名护卫押着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入内。
“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替你说。”
“……”那内侍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小人,小人……”
“告诉夙王殿下,你在哪里当差?”
“……小,小人在……在新殿当差。”
“早前你是否送过一封信……”他刻意顿了顿。
“……是。”
“信是给谁的?”
“……瑾,瑾珏公主。”
“谁让你送的?”
“……是……是……”
“混账!看本王做什么?!”夙王拔出身上短刃:“本王一剑砍了你!”
在场所有人:“……”
内侍:……这,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嘤。
短刃落下的一瞬,一直默然立于尹王身后的护卫迅速出手接住了:“王爷,事情尚未查明,还请王爷少安毋躁。”
“你是什么东西?!滚开!”少年欲使力将短刃拔起,然而对方的手就跟铜墙铁壁一般,叫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那串念珠被尹王重新拿在手里,无欲无尘的眸子轻扬,其状若神佛:“六弟,你我兄弟多年,若非笃定事实,我岂会带着这些人堂而皇之地上门?”
“……”
夙王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他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挣开了护卫的手,短刃就差指上尹王的脖颈,眉眼间俱是狠厉:“好一个四哥,好一个尹王桓悠,多年来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无欲无求的模样,原来兄弟中最有野心,城府最深的人竟是你!”
一时间,殿中的护卫皆大惊,当事人却仿佛当眼前的短刃不存在,酱色的唇微微抿起,有些无奈似的:“最有野心?不过为人分忧罢了。”
“哼,你以为,我会信?”短刃又逼近他一寸,夙王笑得狠辣而扭曲:“今日既入了我玄檎宫,也是四哥的造化,你知道臣弟这么多的事,就别想完好地走出去!”
“唉,你呀你呀,”尹王叹息着摇头:“还是这么鲁莽,我在为谁分忧?难道,你就不想听听?”
“什么——”
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护卫腾身而起,一手夺过了夙王手中的短刃,顷刻间,就将在场几个暗卫尽数绞杀。
“……你?”
“是你?!”
短刃淬血,红光下,映照出了他的脸,哪里是什么护卫,分明是右金吾卫中郎将槐萧槐大将军。
金吾卫,不入三省,权离六部,由皇帝直接统领管辖,是天子的专属卫队。
中郎将槐萧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
大批身着金丝皂甲的金吾卫从四面八方围入大殿,夙王及其暗卫顿时被围入死角。
卫队慢慢地让开一条路。
尹王及中郎将槐萧欠身行礼,那个怎么也想不到会踏入大殿中的人。
顶戴九曲蟠龙金冠,一改老态龙钟之姿,双手提着蔽膝走了进来。
“逆子!”
发烧了
丹熙天子年轻时是个传奇。
他的皇位得来并非水到渠成,当其余的皇子犹在宫中读书习学时,他就已经披上战甲,为他的国家,为他的父皇四处征战,几次生死关卡,几次危急存亡,他立下了赫赫战功,并最终成功坐上了龙位。
这样一位骁勇的帝王,年轻时何等睿智英明,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却变得愈来愈糊涂,整日沉迷美色玩乐,致使朝政向太子一党不断倾斜。
夙王与他这位父亲从来算不得亲近,昔年他母亲使计害死了太子良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惹得天家震怒,从此父子关系更加恶化疏远。
“父……父皇?”
被逼到角落里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惜他的父皇全然没有理会他,疾步走到殿中位子坐下,示意尹王和槐萧平身。
“方才儿臣与六弟的谈话,父皇都悉数听了,此事,还需父皇亲自定夺。”
述平帝的龙目略微混沌,岁月无情地侵蚀着他,虽然没有看上去那般昏庸,但他的确是有些不中用了。
此刻那混沌的龙目中杂糅着汹涌的怒意,或许还保留了一点儿当年的犀利。
他谁也不顾,抬袖抚了抚眉心:“都下去。”
“老幺,你留下。”
尹王与槐萧对视了一眼,领着一行人退到殿外,槐萧踌躇再三,拱手道:“殿下,是否派人先将瑾珏公主寻回?”
素衣王爷仰起头,望着渺远的天际:“不必。”
“有人会去的。”
槐萧:“?”
此时的玄檎宫正殿中,只剩下这一对不像父子的父子。
述平帝似乎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元,你都背着朕做了什么?你自己说说!”
夙王眼中满含戾气:“父皇明鉴,儿臣对丹熙,对父皇忠心耿耿,难道仅凭一张帛绢,一个内侍三言两语,就认定儿臣不忠有罪吗?!”
“你还敢狡辩!”这一下拂了君王的逆鳞,述平帝简直气得发抖:“你这逆子!私下笼络外臣,擅自结交敌国,招兵买马,图谋江山,一桩桩,一件件,你竟还有脸在此狡辩?!”
“过去你搞的那些小动作,念在你年纪尚幼,朕都不予计较!可如今你愈来愈放肆,竟然连朕的江山也妄想觊觎!你究竟有没有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黑袍下,少年的指甲划破皮肉,死死地掐了进去,他抬起头,看着上座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帝王,看着他略显疲态,却写满了愤怒与冷漠的脸。
少年突然觉得心凉,仅仅一瞬,戾气又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咧开唇,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为什么……我不能觊觎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