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静默。
那人捋须:“然若断了此臂,依旧不得自保,反因伤势过重殃及性命,陛下岂非悔不当初?”一子落下,抬头:“臣以为,与其坐等邵党发难,不如反客为主,保全一身之余,再为陛下拉拢几枚重棋到身侧!”
穆昀祈眸光一亮:“你是说……”
见彼者点头:“参知政事张仲越!其人素来不偏不倚,看似不愿卷入两派之争,实是因陛下久作庸碌,令他不敢依附。因是此回,陛下若能彻查许源一案,还之清白,便是明示张仲越等,陛下清明,但忠臣贤士,皆可得陛下庇护,如此,其人顾虑自去矣。”
穆昀祈却踌躇:“这般,岂非也明示邵党,朕欲与之抗衡?”
那人颔首:“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然此一举,利远大于弊。不说他人,邵景珩自小伴驾,陛下是昏是明,是愚是清,他心中却还无数?再言之,陛下身为人主,登位至今将十载,也是时当立君德、竖君威,否则这昏主慵君之相果入了人心,假亦成真,倒果真难为了。”
穆昀祈凭栏无言。半晌,踱回桌前,手起子落,举重若轻。
对局者大笑:“陛下既通透,此局,臣看便无须继续了,否则,再有半日也难见分晓。”举目远眺,彼处树荫下,一群宫娥正簇拥两雍容女子沿途游赏,看那倩影倒也眼熟,便自起身:“臣闻今日晋国长公主随驾游园,陛下还是趁时与公主一叙天伦,臣在外亦与人有约,便且告退了。”
穆昀祈点头,嘴角漾出一丝会意的笑:“暑气将尽,斗虫倒着实须从速。”
那人自去。穆昀祈随性游走,不多时便与金芙相遇,见其身侧那明眸皓齿、体态娉婷的少女,当御前倒是丝毫不见拘谨,且伶俐聪颖,惹人喜爱。此,乃是郑王之女宜春郡主穆瑗儿。
金芙当下说有些乏累,欲歇片刻,令众人伴宜春郡主继续游赏,自己则与官家进凉亭歇息。
“官家看来,瑗儿如今倒是出落得如何?”看一行人走远,金芙忽而笑问。
穆昀祈无奈:“有话何不直言?今日带瑗儿同来,是何用意?”
金芙假嗔:“官家是教近日朝中那些琐事惹烦了,竟也迁怒?须知吾今日前来,意为官家分忧,若成,则短时内可压制邵家之外,今后或尚能为陛下攘除邵党添一分成算。”
闻此心下已了然,穆昀祈苦笑:“吾已说了此计不妥,你却定要……”
打断之,金芙信誓旦旦:“以宜春下嫁邵景珩,阻邵、丁二氏联姻,断了邵家掌控枢密之径,却有何不妥?”
穆昀祈皱眉:“此是你一厢情愿之说,且不说瑗儿是否情愿,但景珩……”
“陛下放心,”金芙胸有成竹,“宜春对此并无不愿,且说只要官家赞同,吾自有法将事促成。”言罢凑近与之附耳,轻道了几句。
穆昀祈扶额:“吾上回已说过,此计不妥,万一教他识破,如何收场?”
“遂才须好生谋划!”只一瞬间,女子眉梢间的笑意已教凌厉取代:“邵景珩最信任寅澈,因是,此事还须寅澈出面相邀,至于成事,仅凭三分酒意或尚不足,须以一物辅之以成!”
穆昀祈怔了怔,不甚置信的目光投去:“你不至是要……”面色一凛,断然回绝:“不可!此事若出,不说邵景珩将出何举,但说宜春堂堂宗室闺秀,竟受此辱,教她如何自处?”
“陛下安心,此中各处,吾皆已谋划周全!”金芙心意已决,乃是下定决心要说服穆昀祈:“当日在场唯吾与寅澈,事必不会外传,且说正因宜春乃皇室闺秀,邵景珩才不敢轻视之,即便事后猜知内情,然一无凭据,二有寅澈在前担当,三则他实亦有错,加之其惜颜面,素以君子自居,不欲丑事外扬,便只得默自承担,不至出何妄举。”
虽她言似在理,穆昀祈却断不敢轻许,沉吟后,只道容他细思。
游园罢,天已傍晚,金芙携瑗儿离去,穆昀祈也带几亲随出了御苑,却未径直回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四起的笙歌中,晏京城悄然加添了一身声色织就的魅衣。可惜今日,无论光怪陆离的夜市、声色犬马的花街,亦是栉比林立的酒楼茶肆,皆无法令当朝天子驻足。
一路疾行,小半个时辰后,车马驻停在邵家门前。
得了消息,邵景珩自亲出迎候。将随侍留于前院,穆昀祈随之去往西院品茗。
院中一切如旧,明明轻车熟路,穆昀祈偏还作好奇在幽静的室中环顾了圈,才悠然落座,看那人于案前点茶(1),便道:“这等杂事,交于仆婢便是,何须亲为?”
闻彼者答:“奉御之物,还是自做安心。”
穆昀祈一哂,转过话题:“许久未见景珩,难不成是为了免于兑现当日归云谷之诺,刻意回避?”
茶方好,那人奉上,穆昀祈轻啜了口,有些淡,然也好,免得晚间又辗转反侧。
“近日朝中正起纷争,臣即便足不出户,依旧招来攻歼,却还怎敢招摇入宫,岂非自讨无趣?”那人苦笑。
穆昀祈放下茶盏:“只朕不疑你,你又何必多心?”
便见那人一揖:“臣自感激陛下对邵家之信任,且说这些时日未尝入宫,并非不欲践诺,陛下稍候。”言罢自去墙角木架上取来一匣呈上。
穆昀祈打开,见其中竟是大小数只草螽,形态虽无差别,做工较之那日山中却精细得多。自将玩物拿出赏玩半日,抬头望向灯光下那张温厚的脸,忽似有感而发:“景珩,你当日曾说,但邵家尚有一人在朝,你便绝不谋迁,更无意封侯拜相。则若有一日,你叔父致仕,邵家无他人在朝,你可曾想过,就此——弃武归文?”
有些出乎意料,那人且一思忖,听音诚挚:“吾本文进士出身,若有一日邵家再无他人在朝,朝中对我的误解也尽去,则臣重归文班,自是皆大欢喜。”
穆昀祈空出右手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已凉,缓慢入喉,带去的清爽意令人心旷神怡。
出邵家大门时,夜色尚不深,来时覆顶的乌云已然消散,月色堪好,清风拂面,天色又较来时舒爽几分。
端的良夜!可惜茶饮得有些多,今夜,多半依旧难眠。
第二十九章
皎月初升,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又值仲秋。
城中巷陌,锦筵第开,绛阕笙歌,丝篁鼎沸。佳节良宵,晏京人多阖家欢宴赏月之故,倒令往日车马喧嚣的街市空旷不少。
沿途灯火看得穆昀祈有些眼花,垂下眼眸,脑中琐事又零星闪现,竟是心思一动,问道:“此处是否已近嘉王宅邸?”
“大约……不到一里路。”郭偕迟疑了下:今日唯他一人伴驾出行,既定去处,并非嘉王府。
“那便……顺道停一停罢。”时辰尚早,耽搁片刻也无妨。
抬头远眺,州河上片片帆影来去,似月光下轻捷翱翔的水鸥,自在欢腾。穆昀祈暗忖来,若得做只水鸟倒也好,多双翅膀来去自如,日日但只觅食果腹,不必思虑其他,生死由命,饥饱在天,倒也爽脆……
“到了。”身侧人提醒。
这般快?穆昀祈抬头,面前果是嘉王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郭偕下马上台阶,手才触上门环,却被身后人唤停:“罢了,时辰已不早,吾怕误事,便莫去了。”
这番前后不一的举动自令郭偕一头雾水:已到此了,且说当下也为时尚早……然看那人神色语气,乃是心意已决,自不容他反驳,只得遵旨。
继续前行。走出一段,穆昀祈才开口:“朕才想起,今日嘉王邀了金芙与景珩过府宴叙。朕若唐突前去,必还添扰。”
郭偕未加思索:“今日佳节,陛下不与嘉王、公主一叙天伦,却何苦定要……”至此忽意识到什么,戛然止言。
好在穆昀祈并未见怪,倒是叹了气:“近时朝事繁杂,朕心绪不佳,实无那兴致。”顿了顿,又露好奇:“朕听闻胡蕊才艺双绝,仰慕者多达百千,却多是求而不得见,今日既得机一睹真容,自要看其人所谓才名,究竟名副其实否!”
郭偕闻之着实不知该嗤该叹:一面道无兴致与家人宴叙,一面又心心念念纡尊降贵上门寻见一烟花女子,此……实教人无言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