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说一听、一动一静,饮了大半个时辰,郭偕不知怎的又陷昏沉。朦胧迷糊之时,只觉有股暖风绕颈徘徊,吹得人耳根发燥,心慌气短……恍惚间似又回到那日的马车上,软玉温香倾入怀,教人意马心猿,情难自禁……
迷惘睁眼,目光竟教一张放大的脸占据:乍看秀鼻红唇,分外惹人。
难道是做梦?此想一出,顾忌顿去,欣欣然迎向前——
“郭兄,小弟有一事,平日实难开口,然终究还须向亲近之人讨教……”那张脸上的两片红唇忽而启合,竟是出声。
郭偕一惊醒转:此非梦中,眼前的,也非心念之人!然为时已晚,不知是自向前贴去,还是对面人向此贴来,总之电光火石间,只觉唇上一热,脑中乍空。
旧景重现!只不过,境似人非。
心绪大乱,郭偕下意识伸手推开彼者,却不想用力过大,眼见那人径直由凳上摔落!怕他受伤,郭偕俯身查看,却见彼者面色青白,双目微阖,吐息粗重,实是醉得深沉。
正无措,那人又睁眼,眸光空洞,显是不知处境,却拉住他衣襟,口中呢喃:“郭兄莫笑我,但说男女之事,吾实未历过,因是花烛夜,吾却怕……”
乍一瞠目,郭偕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人又似烂泥般瘫下。郭偕去扶,却看他眉心一紧,转头张嘴便呕,断断续续约有半刻钟。之后郭偕欲扶他上|床,然偏生彼者醉得昏沉,乃如一溺水者般,攀住近身之人便当抓住了汪洋上一块浮板,轻易不松手,远看倒像只抓吊在老藤上的猕猴,晃来荡去,又擦又蹭,令人束手无策。终于将之安置上榻,郭偕却自出一身汗。
小歇片刻,郭偕出门去打水,欲替醉酒者擦洗一下。不想才到井边,耳中忽闻呜咽之声,乃似垂死挣扎般凄恻,循声而去,竟在墙角寻得那黑狗喜福,当下似人般伸直四肢侧躺,硕大的狗头耷拉着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间出一两声呜咽,倒教人以为其已暴毙!
难不成是中毒?如此想着,心头一紧,郭偕忙蹲身查看,此刻忽见狗躯一颤,借着月光竟见其口中霎有何物溢出,扑鼻竟是那股熟悉的酸腐味!这才想起,方才那人兴致高起时,曾说什么“一人之喜,当喜及鸡犬”,便斟酒半碗倒进了狗食盆……
这厢可好,人狗皆醉,皆大欢喜!
郭偕自叹晦气之余,只得取土来将污物掩了,又倒些水进狗盆备之饮用,才转身回屋,孰料那醉酒之人竟已不在床上!当下里里外外翻找过,仍旧不见其踪,正是忧心,忽听里间动静,循声而去,拉开那道青布帘,倏见一赤|条精光之人歪倒在半人高的浴桶中酣睡——想来是欲沐浴,可惜桶中无水……
正吁叹,便见桶中人动了动,竟是醒了,当下吵着要沐浴。郭偕无法,找了些热火与冷水混了,倒在盆中与他自上淋下,算是洗了,又将人拉起擦过,想替之穿衣扔回床上,才觉为难:那人故态复萌,又似只猕猴般挂上人身,紧攥他肩不松手,此倒还罢了,偏生那两条长腿竟也顺势往他腰上攀——倒似果真将他做了棵能供攀爬的老树。
郭偕好不狼狈:好容易拉下肩上的手,一条不安分的腿又攀来,方将腿压下,那副瘦腰又毫无顾忌贴上……莫说手足无措,便是目光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情急之下,扬手一掌拍下——
“啪”一声,手下身躯微微一颤,其人喉中随之嗔怨般哼了声,熟悉的酒热气息再回喷上颈项,教人心猿意马,忽然间竟觉手下触处滑腻细润,令人不舍撒手……
第二十八章
郭偕一路疾步如飞,似唯此才能令全身逆流聚向某处的血恢复顺行。不知走了多久,道上灯火渐密,心知已将那处小院远远抛诸身后,才缓下脚步,长出了口气:不幸中的大幸!悬崖勒马,未酿大错,然彼时彼景,实不堪回首!真正是酒多误人,今后还当引以为戒。
驻足路中,看左右穿梭来往的车马,竟有些恍惚,似觉何处不对,蹙眉思量半晌,猛一顿足——心猿意马,心猿意马,这厢倒好,竟将马忘了!不过索性离家也就几里路,走回无碍,至于马,明日令人去牵罢。
主意打定,继续前行。进了朱雀门,欲省些脚力,便循捷径拐进条小巷。
巷中无甚灯火,行不多久,忽见前方门中一闪而出个孤影,行止鬼祟,端的可疑!郭偕顿起警觉,以为是趁夜出来做歹的贼人,便快步跟去,孰料越是走近,越觉那背影熟悉,再回想方才其人出来处,竟似不久前身陷那桩刺杀案的名妓顾怜幽家后门。眼前乍一亮,脚步加快。
“邵殿帅,甚——”一拍其肩,一个“巧”字未出口,却见那人转身一手挥来。
郭偕一惊,侧身躲过,眸光落定于月光下那张脸,却一怔:竟是陌生!只不过,其人身形与邵景珩着实颇多相似。
既认错了人,只得抱拳告罪:“兄台见谅,在下晚间饮多了酒,眼花认错人,还望见谅。”
那人一沉吟,默将手中何物掩回袖内,道句“无妨”便要走,却被郭偕唤住,一指其人来处:“彼处,是顾怜幽顾娘子家罢?然听闻其近时已不见客,兄台却是何得这福分,尚能一近芳泽?须知在下仰慕顾娘子已久,遂望兄台不吝赐教,令在下也能一偿所愿。”
片刻静默。
“兄台误会了。”那人口气冷淡,“在下并非去见顾娘子,而是听闻此处有屋出赁,前来一询而已。”言罢不容郭偕多言,径自去了。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带利器出行,却是到这花街柳巷赁屋?这等鬼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暗自一嗤,郭偕抬手抚颌:想必此人与那顾怜幽渊源不浅,才能在她宣告出籍从良、闭门拒客之后,依旧来去自如。如此,倒是可怜了那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此女纳入身侧的邵殿帅,后院失火,自还酣睡,实是英名尽毁啊!
如此想着,嘴角那抹讥讽的笑逐渐蔓延至全脸,背手大步离去。
此后一晃数日,荀渺如期呈上样报,经御览后定本,旨令传发。荀渺虽是初涉编纂之事,然得高人指点,加之才思敏捷,文章无论文采技巧皆凌驾其他小报之上,再有郭偕借郭家之势助阵传发,自是首战开捷。穆昀祈闻之欣悦,对二人暗加褒奖之余,自令再接再厉。
可惜福无双至。这厢小报初绽头角,那头朝中又生波澜。
此回纷争,乃因左知谏范耆、御史吕汴弹劾枢密副使邵忱业而起。
范、吕等人以为邵忱业私通猷人,挑起两国争端,当论其罪!且又道邵景珩将亲军编入捧日、天武二军常驻京中有违祖制,因是请撤其军,将两万人马打散归入步军与马军司下,调防出京。
此议一出,满朝缄默:此虽道出诸多正义忠臣之心声,然却所提非时!范、吕等人急功近利,未尝审时度势,如此破釜沉舟,难免引火烧身。
果不其然,不出数日,不久前才贬知陇州的前御史中丞许源便被弹劾私通外敌,且有书信为证,表明其因蒙冤遭贬而心怀不忿,欲向敌投诚,信中尚提到范耆与康适涣二人,因主昏聩,壮志难酬,愿一道同往!
此事看来于许源十分不利:一则,信上笔迹与其手迹十分相似(许源乃名噪一时的书法大家,旁人临摹他字迹至乱真几不可能);二则,有许源近随作证称,其自出知陇州,已然数回私会一干不明来历者,窃闻彼些皆乃羌胡王族余孽。
通敌是大罪,朝中两派遂当如何论罪许源争论不休,穆昀祈一时疲于应对,索性称病不朝,以为缓兵。
秋意初至,四园中秋景最为出挑的芳怡园,虽还未至赏游佳时,然晴天午后,水榭楼台,一盏清茗一局棋,坐听微风,倒也惬意。
风过水寂。穆昀祈悬子许久,终是草草落下。
对面人一眼看来,摇头直叹:“陛下思前顾后,患得患失,眼下小施拖延之计,却不知三五步后后患便将显现,终乃得不偿失!”
穆昀祈沮丧:“朕何尝不知?然当下着实是进退维谷,无甚良策。”
那人不露声色:“陛下心下,究竟欲攻欲守?”
但一苦笑,穆昀祈起身踱到栏前:“势至此,却还谈何攻守,只唯取舍罢了!朕已不求全身而退,若断一臂可保余则,实已算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