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好痛。就是没办法卷起伤口告诉你,我的疼痛有多么明显。
“他呀,巧了,和你同姓呢。他叫顾开远。”
“是嘛……”
我想谢蔷惟一定看见我阴下去的脸,迅疾的,猛烈的,像浪上一条撞击礁石的鱼,脑壳一裂。而被我吓了一跳。他也一定看见我咬着嘴唇,就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发疼严重,直到我开口,我说:
“那真是巧了,顾开远是我爸……”
我看见谢蔷惟嘴唇苍白,大大的瞳孔里装着的那个人是我。空气到处是我的劣质情绪。痛苦。难过。悲伤。羞耻。作呕的。
谢蔷惟手足无措地看着流下眼泪的我。
舌头像要被咬下来一大块。我不应该这么痛苦的。我像之前那样诉说“被母亲砍了”般轻松说出口:
“我啊是杀人犯的女儿。”
第2章 恶童(下)
谁是恶魔(6)
广东南方的偏僻小镇,X镇。
半面绕海,隐秘,贫瘠,孤独,有时候仿佛与世隔绝般平静。这是个靠海的小镇,也因此使得镇子上的人大多以渔业为生。我爸也是渔民,在一个小小的“笼子船”上替人打工,拉网。捡鱼。到镇上售卖。一次三四百块。
不过工资是不固定的,卖好些就有,不好甚至连一百都没有,也不是天天都出船捕鱼,大部分时间都是游手好闲。我爸因为经常吹海风晒太阳,脸比身体都要黑,像炭一样,乌黑的脸还有晒斑,全是紫外线的痕迹。
他明明那么瘦削,却经常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岸上海风很大,吹的时候可以鼓成一个很饱满的弧度。我爸叫顾开远。我觉得他有足够的钱的时候,他一定会抛下我们,因为他总说:“真想去别的地方。”
心尚啊,爸爸真想离这里远远的。
阳光下,飞鸟用力扑起,展开。翅膀有陆离漂亮的光线。
他时常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些海鸟,灰色的、白色的,展开那些羽翼丰满的翅膀。他疑望海上的那些大铁船。轮船。豪华宽大,结实的船身,从船上走下来的人都有一个漂亮的手表。外国的牌子,我总是记不住名字,但我知道很贵。
那些人身上有海风的味道,干干净净,穿着西装革履。不像我爸,他总是一股鱼腥味,指甲盖脏兮兮的,总在那里抽烟,听着海水、鸟叫的声音,皮肤被阳光照得发亮。他的头发有白色的皮屑。
他会冲年轻的妇女吹口哨,就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年轻的时候这样,结了婚后也这样。
我爸看着我的时候,会对我说:哎呀,心尚啊,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了。你要是基因突变长成大美女多好。
女人啊,只要漂亮啦,就前途无忧,不愁吃不愁穿,还能坐宝马。
女人啊,只要漂亮啦,就不用努力啦。不用辛苦一辈子,不用委屈在这破镇里。到时候你嫁个有钱人了,爸也可以沾沾光。
我盯着我爸看,看久了便把自己吓了一跳,甚至想哭,我像我爸,而且越来越像,这句话的打击不亚于有人亲口对我说,哎呀,心尚啊,你怎么越来越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了。
我爸长得太难看,一瞬间我觉得我妈是不是瞎了。我妈结婚早,我听说年轻的女人眼睛都要瞎上一段时间。好在人们经常说,女大十八变。也许未来我就变了呢。
比如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山鸡变成了凤凰。
我顾心尚变得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
实在不行,就秀色可餐吧。好过现在跟个瘦猴子一样。
我爸是个恶人,他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老恶人,老无赖。那一天我爸实在是穷得慌,笼子船的老板有半个月没有叫上他去捡鱼了,好像是找到了新伙计,却没有通知我爸。他嫌我爸手脚慢,别的船这个时候也已经不缺伙计。我爸失业了。
在极度缺钱的时候,他尾随了一个晨跑的女教师,偷偷躲在她的背后,然后跳起来,用力掐住女教师的脖子,让她交出钱来。女教师受了点文化,觉得妥协是失败者才做的事。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冲我爸喊:“我凭什么给你?你等着,我找警察来捉你!”
我爸把人杀了。我爸太蠢了,为什么杀了人,要埋在树林里的时候没有注意那些翻动了底下颜色较深的泥土?为什么要卖了那个女人的手机还留下自己的信息?为什么要在网吧玩电脑登陆自己的帐号?
太蠢了,这个杀人犯就这样被抓了。
我爸进牢里的时候,受害者的家属就在外面放一大串鞭炮,当时我和姐姐都没有在家,去上学了。我那一课是英文课,正在念着简单的英文句子:
Father.
I have a good father/我有一个好父亲。
谁是恶魔(7)
“顾开远……真的是你爸爸?”谢蔷惟不相信我,不对,他是不相信可怕的事情。
“是的,顾开远是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我妈叫赵琳,就是那个用刀砍我的女人。”
谢蔷惟总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个小白兔,如果他是小白兔,那我就是大灰狼,我想用尖爪子,把他那张漂亮又美好的脸抓出淅淅沥沥的血痕来。
“你……你之前没有……骗我……”他颤抖着声音。
“是的,可是那之后我骗你了。”我说。
他好像被残酷的事实吓到了,根本不敢直视我的伤口。
“我要回家了。”我说。我在口袋里掏了掏。
“等一下,一起去外面吃个饭再走吧,你也饿了吧?而且你也没有钥匙……”这个谢叔叔说。
在车上,我问谢蔷惟:“你妈呢?”
不过他有些迟疑,然后回答我:“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为什么死掉了?”我说。一边说,一边把车里的一包薯片吃掉。
“癌症。”谢蔷惟说。
真是个无聊的回答,所以我就“哦哦”了两句就没有问话了。我还以为会是他爸喝醉了,还是包养了小三,掐着他妈的脖子把她杀了。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姐姐在我们家门口外面站着,一看到我,说:“心尚啊,你回来了啊,我忘了带钥匙出来了,你开门吧。”
我姐姐是个初二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露着光洁的额头。一身白色的夏天校服,裤子是难看的绿色。白色帆布鞋。
“我……”
“怎么?”
“她也没有带钥匙,要不你们再到我家多坐一会?”谢蔷惟他爸说。
“不可能,”我姐姐突然把手伸入我的裤兜,“你看不是带了吗?”
一串钥匙。从我的兜里掏出来的。
大家都看向我,我也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在这里,我真是马大哈!”
“这个顾姐姐,有些奇怪。”谢蔷惟关上自家门,跟他爸说了一句。
……
“你被妈砍了?”我姐姐一直在问我,“谁帮你包扎的?”
“警察。”
“啊?你报警了啊?”
看着我姐姐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说:“没有,是别人报的。”
“姐姐知道你痛,知道她用刀砍你……你受委屈……”姐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但心尚啊,就凭我们两个是活不下去的,无论怎样,我们俩都只有一个妈,你不能将她抓牢里……”
“像爸那样吧。”我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突然卡在我姐姐的头脑里。她的眼睛暗了起来,“你知道了啊……心尚?”
“是啊。我知道我爸杀了人。”我把“杀人”这个词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在说“那样子啊”一样,足够让姐姐一下子悲伤起来。像外面的夕阳。红得像可怕的血。
“这事谁也瞒不了,你迟早也会知道,事太大,你不想听,别人也会跑过来告诉你……”我想姐姐一定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感觉得到那些不好的已经发生了。
谁是恶魔(8)
我妈是在很晚的时候回来的,那时候我已经睡了。听说她打的那份工作连续半个月被安排在了晚班。早上的时候我还要去上学。
我读的是镇上的中心小学,5年级。2班。在第三楼里,靠近厕所的位置。我往走廊的护栏下看,是谢蔷惟,他是今天的值日生。旁边有一个女生喜欢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有漂亮的长发。我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谢蔷惟抬起头。我想他看见我了。我冲他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