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芼被如巨山的二当家架上一匹悍马。首领飞身上马,坐在他前面,两腿轻轻一夹,马便狂放奔行起来,颠得毛芼浑身要散架一般,不过一会儿,眼前地面也都化作一团模糊。模糊的绿色变为模糊白色,模糊白色再变成模糊土色……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人猛勒缰绳,毛芼被重重颠了下,接着又被拎着后颈抓下马来。
一落地他便觉天旋地转,吐出一大口苦水。
“吐完就走吧。”首领沙哑冷峻的声音响起。
毛芼抹净嘴巴,晕乎乎跟着对方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身处于一座沙漠城池的宫殿里。经过四五道大门小门,绕过两三个弯,终于来到偏殿的一间卧房中。
卧房窗户紧闭,密不通风,弥漫着药味、腐臭、人的体味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息。
六名侍从分列于西侧的一张大床两边,床上躺着一个垂老患病之人,紧邻床边立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
“禀主上、少主,属下带回一个人,他说知道禤氏的事情。”
提到禤氏,少主眼睛一亮,却瞬间将激动克制了回去。
老病人眼睛缓缓撑大,少主同一旁的侍从一齐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老人满脸沟壑,眼窝深陷,嶙峋瘦骨藏在宽大厚重的衣衫里,暗淡的双眼瞬间有了光亮般,奋力燃烧。
“……你是禤氏……的人?”
毛芼上前一步,长揖作拜:“那倒不是。我是中原来的学者,专门研究民族文化,我自书中读到禤氏,神往已久。这次是想来找他们的住地,同他们生活一段时间,做些调查研究,可……他们这是迁移到别处了么?”
老者激动地神情退却,厌然道:“既然不是……交给你们了。”
“——等一下。”华服少主说道:“父王,让我问问他。”
老人点了点头,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先生方才说从书中看到,那是什么书?”
“我的老师收藏了一些古籍,其中有讲到很多世人所不知的族群——你们还没告诉我,他们迁徙到哪里了?”
华服少主凝注他半天,开口道:“他们……走了很久……先生您还知道关于他们之事吗?”这位少主不同于其他人那般粗犷野蛮,颇为彬彬有礼。
“我所知不多,不然也不用来找他们了,不过我看得懂他们的文字。”毛芼抱起臂膀,颇为骄傲地说。
老人眼中又放出光彩,急着问道:“你……你懂他们的文字?”
“父王不要激动,我来就好。”少年扶住老人。
老者咳嗽着点了点头。
“还请那先生稍等片刻。”少主匆匆出门,不多时又回到这里,手中抱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银质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面一个放着一颗拇指大小、椭圆形猩红如血的石头,其上密密麻麻刻着三列小字。
毛芼凑近,眯着眼睛道:“咦?这是禤氏的文字,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我们在禤氏旧址中的祠堂中偶然发现的,请您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少主态度恳切问道。
毛芼从胸前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似乎是玻璃材质的圆片,对着血石看过去:“……此物名为制衡石,顾名思义,是专门用来制衡玉柱的……玉柱?玉柱难道就是——乾坤玉柱?”
少主愣了下,脸上闪过意外之色:“先生见多识广。”
“一般一般!除了这个你们还有什么?都拿给我瞧瞧,我肯定能看出更多信息!”毛芼兴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少主摇头,遗憾道:“我们只有这个……那先生——”
话音未落,乍起一阵风,众人只觉眼前有条影子一来一去,反应过来之时,方才还好好躺在盒中红石已没了踪影。少主大惊之余带着侍卫冲出房间,在附近寻了一圈,却没看到任何人影。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老人靠在床头昏睡过去,几名侍从也睡倒在地。
那个叫毛芼的人,踪影全无。
“哇——我不行了——呕——”毛芼面色发青,扶住山石,朝草丛里又吐出一大口苦水。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还没缓过来,又被折磨一路。”毛芼吱哇乱叫半天,怨念地瞧着旁边一言不发的人。
这人一身黑衣,微卷的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副残破的红木面具,刚好遮住了右半边脸,露在外面的左眼瞳仁黑亮、睫毛长而浓密。他望向山路尽头,吸了口气,拍了下毛芼肩头,倏忽之间,已在离毛芼五丈之遥的山路上。
“喂!——夏侯遗!你等等我——我腿软——你等等——”毛芼手忙脚乱地跟上。
自前方传来一句:“快跟上,马上你又有金子花了。”
第10章 毛师
远处黄沙漫天,此间青山绿水,一眼便能看尽两处世界。
地面草丛散落的杂物,房舍墙壁上的刀伤剑痕,仍旧提示观者当年发生过的事。说来也神奇,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了人,屋宇用器便会迅速衰老,即使被包裹在生机盎然的绿色之中,也觉得十分凄凉。只有村口的几间屋子,杂乱肮脏,被马贼当做据点,有了些烟火气息。
“图国的前身就是图拉族吧?”毛芼摸着下巴,望向远处隐现的城池说道:“即便没有玉柱,他们不也统一漠南,建国立都,为何定要灭人满族,抢一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的东西呢?”毛芼说完这番话,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地看向夏侯遗:“我是真情流露,完全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指桑骂槐也没关系,反正你也是帮凶。”夏侯遗一语诛心,毛芼捂住心口,不住叹息。
自两年前从朗月山庄归来,夏侯遗好似变了一个人。作为海鹰府少主,人前需要的时候,他依然能言健谈,私下里更多则是沉默冷静的模样。不过毛芼是个例外,与他在一处,夏侯遗尽管话也不太多,却能轻松地开些玩笑。
这次奉陆协之命,夏侯遗专程来调查乾坤玉柱的线索。陆协作为一名野心家,自然不会放过掌握力量的机会。再者,他痛恨禤解对亲外甥的利用伤害,非常希望夏侯遗能亲手为自己报仇。
毛芼跟在夏侯遗身后,歪着身子长长叹了口气:“这算造孽吗?会不会影响我修身得道?”
“你那么痴迷钱财,能得道就奇怪了。”
“这你可说错了,钱财能成为执念,修道本身也能成为执念,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凡人皆有执念,只不过形态各一。执念这玩意儿既是障和劫,又是破门之处,所谓修行便是在努力破除眼前之障,方能脱胎换骨修身得道。所以!我才如此坦然面对我的执念,等哪一天我看见钱财就想吐的时候,我就快得道了!”
夏侯遗真的很佩服他能将贪财这件事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
“——拿你来说,禤解就是你的执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
他们已经走到最高处的祠堂前,夏侯遗眼睛一跳,忽地转身登视毛芼,眼神简直是要把他活给戳死。毛芼话截了一半,也不说完,嘿嘿一笑,闪身进了祠堂。他在灵龛前摸索一番,不知拨动了什么,房内中央的地面上,缩进一块石板,露出一排通往地底的梯子。
毛芼拍了拍手,得意道:“这么简单的机关,他们都没发现呀?”
“一帮野蛮粗人,怎么懂这样的弯绕。”夏侯遗当先走下楼梯,毛芼紧随其后。
一间宽阔的石室,陈设整齐朴素,中央立着一块石台,石台附近的地面插着两块石碑。
“上面写了什么?”夏侯遗抱臂站在石碑前问道。
毛芼走近,蹲下揩掉石碑上的灰尘,细细看了半天。
他惊讶道:“我说呢,一个西北地区的部族,所用却是蜀地的古语文字?原来他们是一千年前从那边迁徙过去的。”
夏侯遗默然不语,他想起解儿,想起她同他说过的话,想起她说话时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又问:“上面那么多字,不只说了这点事情吧?”
“别急,我这不正在看……大意是,古时候在一片黑色迷雾中,红眼的巨神将玉柱交给禤氏,并与他们定下血契,命他们好好保管宝物……上古……黑色迷雾……红眼巨神?我怎从未听过这样的神祇?”
夏侯遗眉头微皱:“还有什么关于制衡石的记载吗?”他显然对这些久远又缥缈的历史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