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张灯结彩,御花园火树银花,宫中妃嫔们早早梳妆打扮,换了节日吉服正装。
宫女们也拿出尘封了一整年的眉黛,为自己画出细细长长的弯眉,素日里清汤寡水的面容,终于带了几分点缀。
杨固检身子好了些,坐在舆中到御花园游玩。
宫中搭了集市,宫人们摆摊子叫卖,挑着担子在御花园各处宫殿间游荡。
这集市一直从御花园中搭到内宫宫门处,宫门外又设有百姓入宫搭就的,真正的集市。
两处集市内外相连,从内廷一直排到外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不少妃嫔“不经意间”与杨固检在集市中相遇,笑语嫣然的说上几句话。
杨固检被奉承得很是喜悦,仿佛一直以来的疾病,都随着除夕的灯火燃尽了。
他又从内廷集市中行了一道,和内臣们玩乐过后,已经疲累得很了,乘着舆回宫。
思正宫偏殿内灯火通明,朱莹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几个司礼监内臣拱手侍立在旁边。
他站在庭院中望着那几道剪影,漫长的沉默过后,说道:“吩咐小厨房,做几道菜,为贤妃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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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赏赐下来的饭菜来得更快的,是出征京营加急送回来的消息。
短短几日拿到许多确凿罪证,全亏西厂数年如一日的监督众臣。
王咏虽然名声不好,却也已经对朝臣世家们多加退让过。那些罪证都封禁在西厂之中,翻出来时,纸张都变得薄脆。
陈年旧事已经到手,他们近年新做的事,更是容易纠察。
她将这些东西串联成一张大网,等到腊月底,在外之人多半返京后,才将网撒出,一击则中。
可这还不够。皇帝说对待世家,除非能一下子将其打死,否则后患无穷。
朱莹便先从非世家的官员入手,先以其他罪证,剪除了顾家党羽。
然而顾氏不除,聂氏总有一日还会起复。聂氏起复后,她对顾家,便也无法再动了。
朱莹开打密奏,几日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几分纯然的笑意。
她拿着那题本,招呼卢清之道:“卢公公随我去见圣上吧。”
杨固检是个病人,精神有些差,不能守岁。
烛火笼了暗色纱罩,室内光线极为暗淡。他刚刚躺下,闻听朱莹携司礼监掌印求见,立刻披上衣服,坐起来了。
他盘腿拥被,将那密奏看了好几遍,禁不住兴奋的拍起大腿,道:“好!好!好!朕务必要好好赏赐他们。”
朱莹问道:“那妾身……”
杨固检将奏章递给她,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继续做下去吧。”
朱莹再拜,带着卢清之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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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固检望着她的背影,身体虽疲累得很,头脑却清醒了很多。
他脸上笑容一点点消退了,整张脸于烛火微光中沉寂下来。
本该团圆的除夕夜,他的小儿子却刚刚封入墓穴。
而太子,比他病得还要重,皇后正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他在这样一个本该欢欢喜喜的日子里,突然尝到了从前放任贵妃的苦果。
苦得心肺都交缠于一处,沉沉的坠了下去。
顾昭容腹中的孩子,注定一出生便带着污点,甚至连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未可知。
小儿子死后,他便只剩下太子一个孩子。而皇室中人,一向长寿者少,他明明正当壮年,却也要考虑自己的后事了。
太子年幼体弱,学问还不足,待他去后,朝政必然落于朱莹手中。
等太子长大,她会还政于太子么?她会不会……欺压到太子去世,又继续拿捏太子的儿孙。
又或者,太子无法活到自立的年纪,这皇位,在他绝嗣以后,终将落于宗室之手。
杨固检微阖了眼帘。
夜幕四合,正殿与偏殿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
第64章 见太后
正月初一的清晨,雪消了。
初日破开了夜色,染红天边云雾,日光从窗口中投下,冲淡了烛火的光芒。
五六岁的小内侍,剪了几支梅花,抱进殿里,轻手轻脚插在案头的青瓷瓶中。
红梅带着些微寒意的清新气息,与龙涎香的味道融在一起,于殿内袅袅飘散。
他动作虽轻,还是惊扰到了朱莹。朱莹放下毛笔,抬起头来,望向窗纱外已经泛了白的天色。
小内侍见打扰了宠妃,吓得慌忙跪下。
朱莹已站起身来,弯腰扶起他,笑着道:“梅花很好看,你有心了。”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到小内侍手里。
那镯子很细,分出十多条金丝来,缠绕在一起,略碰一碰,便软软地弹动。
“赏你的。”她说。
小内侍欢天喜地,接过镯子,冻得红彤彤的小脸绽开灿烂的笑容。
他两只手轻轻合拢,将镯子护在手心里,想了想,甜软地说:“娘娘,元旦了,宫里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呢,您不去瞧瞧吗?”
朱莹微微一愣,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我会去瞧的,谢谢你。”
小内侍得了宠妃的谢,很是欢喜,摇摇摆摆地跑出殿去。
朱莹站在殿中,遥遥地望着窗外青空。
她竟然忘了昨日是除夕,未换吉服,还穿着一身四夫人正装,头上挽着望仙九鬟髻。
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上。
织金刺绣的披帛比衣裙还要长,末端缀着的,刻着芙蕖花纹的玉片,随着行动相撞,发出轻微声响。
她携一身环佩叮咚走出偏殿,与正要进门的陈端差点撞个对脸,不忍直视的各自退了几步。
陈端拱手,说话间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娘娘,不知您对柯太监做何处置?”
朱莹沉默了。
柯祖良在宫中多年,一向恭谨勤侍,她初掌朝政时,又全赖他教导。
这次她对聂家下手,算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到柯祖良。
他的罪名,是贪取钱财,不过数目很低,尚在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一般来说,轻轻放下就行了。
治理一国的人,眼中从来都是可以揉得进沙子的。
况且整个掌权宦官群体中,有廉洁名声的,只那么一两个人。
便连陈端,从前也曾收取贿赂,因此遭人弹劾过。
奈何如今并非一般情况。
朱莹踱着步子,一阶一阶往下走,陈端耐心的跟在身后。
她忽然问道:“之前令下得匆忙,柯祖良押到哪里去了?”
“还在司礼监。”陈端道。
她点点头。
陈端猜测不到她的意思,还想再替柯祖良说几句话,朱莹却突兀的开了口:“暂贬他为少监,调去巾帽局做事吧。”
陈端行礼道:“是。”
朱莹又说:“叫他不要多想,总有回来的时候。”
陈端吊着的心这才放下,谢道:“端替他谢过娘娘了。”
朱莹便笑了笑,说:“你去吧。”
陈端走了没多久,鸾仪宫掌事宫女,带着节日吉服来了。
朱莹便回到殿中,梳洗换衣。
吉服衣饰,颜色鲜艳得很,她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她为了处理政务一直熬到很晚,有时甚至彻夜不眠,今日终于得了半分空闲,能好生照一照镜子,却发现容颜已经憔悴太多了。
叫这艳丽的颜色一衬,便越发显得暗淡。
宫女为她梳了个堕马髻,轻声问道:“娘娘,今儿是元旦,您要上妆吗?”
“上吧,”朱莹说,“遮一遮即可。”
她闭上眼睛小憩,宫女的手轻柔的于面容上飞舞。
妆粉一点点遮去朱莹眼下那两圈青黑,也遮住她额头难消的伤疤。
一盏茶工夫后,宫女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上妆后的模样,问道:“娘娘,您看这个样子可好?”
许久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声:“娘娘?”
朱莹依然阖着眼,没有出声。
宫女轻轻地退下了,从箱柜中取出薄毯,盖在朱莹身上。
梅香与熏香的气味,丝丝缕缕,沾染在她沉睡的眉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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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昌宫。
一声茶盏碎裂的脆响,打碎了节日的欢悦气氛。
本还欢声笑语的殿中,转瞬间一片沉寂。
殿中侍奉的宫人俱都跪伏在地,皇后带着妃嫔们起身,垂手听太后训教。
太后看着四妃席位最末的那把空座椅,愤怒地骂道:“好个朱贤妃,真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不识抬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