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并未迁居,那么,朱莹必然是同他一般,被卖过一次的人。
十多年时间,说短也短,说漫长也漫长,总能把人浸润成和记忆里不甚相似的模样。
他有点分不清了。
是朱美人得势以后,为了回报家族,才肯使家中人逃避徭役,还是朱家的人,不肯在乎养女在宫中的处境,私自拿着她的名头耀武扬威?
王咏在这一瞬间,竟尝到皇帝看见柳贵妃家人罪证时的两难意味了。
他徘徊许久,终是做出决定:“把朱家管事的人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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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州捏着的指节有些发白,他听出王咏的语调很平和,毫无尖刻的意味,心中不由一沉。
人皆有私心,王咏自然也不例外。陈知州不晓得他会不会对朱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头如群蚁啃噬,无一刻安宁。
朱家族长很快来了。家中虽出了个娘娘,他自己却还是个白身,见着官要跪下来。
“不知老爷唤草民何事?”朱家族长问道。
他偷眼望向堂上,除了陈知州以外,还多了个服色与普通官员迥异的官,心中有些无底。
那官开了口,尚为少年声气,温和道:“朱家逃徭役一事,还请朱老解释。”
朱家族长心头微颤。到此时,他终于认出这个服饰与他人不同的大官究竟是何身份――
他反而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王咏拿着案上的签子慢慢摆弄,眼角微垂。
朱家族长磕头道:“老爷容禀,朱家并非是逃役啊!实乃家中大孙女儿入宫后,特特的关照家里。”
王咏眉心一攒,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污蔑宫妃,可是大罪。”
“草民不敢欺瞒老爷!”朱家族长喊冤,他听出王咏并未生气,心里头底气便更足了,“这是孙……娘娘派人送信来,亲许了的。”
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王咏放下签子,淡淡道:“朱老可知,从六月间开始,娘娘便不再是妃位。”
朱家族长梗了梗,结结巴巴道:“知……知,草民知晓。”
“那为何这几个月来,你们依旧逃役?”王咏又问。
他容色和煦得厉害,完全不似那连百姓们都听过威名的样子,仿佛自己是宫里娘娘派出来,和娘家人话家常的普通小内侍。
朱家族长却在这和煦里流了一脑门的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王咏便揶揄道:“想来娘娘获罪时,仍有余力照拂家人吧。”
他甚至笑了笑。
“是,是……”朱家族长不敢看他,只能在心中揣摩他的意思。
王咏含笑,接着道:“朱老不必害怕,我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娘娘既然入宫,便是皇室中人,皇族笔墨轻易不能流落在外,故而,娘娘托我讨回当年的信件。”
陈知州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坐在位置上,脸色阴阴沉沉的。
朱家族长刚落下去的白毛汗又冒出来,他还想说什么,王咏已令人随着他回家,去取娘娘当年寄来的信。
他无奈退下,回到家里,把那信重新封了封,只盼着王太监帮人带东西,只是顺个手,并不会拆开来看。
他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州衙,王咏接了信,瞧见上头新封的痕迹,道:“朱老有心了。”
说着便将信给拆开来,拿到眼前看。
朱老一个哆嗦,差点没跪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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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咏仔细的读了信。
那信上的笔迹,比朱莹给他的回信,还要差许多,两者各有各的丑。
不过朱莹正在练字,并不能据此判断为非朱莹所写之物,他便权当这信是真的。
信里说了不少对家里人的不舍,还有比这些更多的,想要照拂族人的内容。
她说,临走前家中殷殷嘱托,叫她顾着族里的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想求皇后娘娘出手,为家里侄儿侄女聘请名师,希望能教导孩子成才。
等孩子考中举人后,她便能走关系,叫侄子做活计轻省,俸禄又多的官职。
王咏先是蹙了眉,而后心下一松。心头沉甸甸压着的巨石,烟一般消弥无踪了。
他唇角挑得高了,讥笑道:“朱老可真会举着娘娘的大旗,做娘娘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陈知州诧异的抬眼望他。
却见王咏说不上发怒,也说不上不在意,带着几分古怪的意味,轻轻将那信折了起来,对吓瘫在地的朱家族长道:“你们干这种事,小心害了娘娘。”
他凤眼已眯了起来,摇着朱美人的家信,偏过头盯准了陈知州。
面对着的人换了,王咏声调里已满含冷意,脸色也彻底阴了:“假仗宫妃之势,乱我国/法,如今又污蔑宫妃名声,人证物证俱在,陈刺史还想装作看不见吗?”
尾音扬起,竟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猝不及防得到这样一番话,陈知州大喜,立刻令人将朱家族长关押住,又派人将逃了兵役的两个朱家人捉来,打算严惩。
王咏揉了揉额角,看着这一切,待朱家族长涕泗横流的被拖下去后,这才说:“首恶重判便重判,至于家产……一年里摊派出去多少,便教他们拿双倍出来,一半补还给别的灶户人家。”
他又道:“另几家逃灶役的同样。”
这便是还要给朱家留几分面子的意思了,不肯当真往深里追究,叫他们家业败落凋敝。
陈知州恭敬应下,着手分派人去做了。
王咏没守在堂上盯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从州衙中出来,叶奉得不知何时已等在外头,盯着他嘻嘻的笑。
王咏从这笑里颇觉出几分不适来,总觉得他在奚落自己,便不说话,快步往外走。
偏叶奉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追上前笑问道:“朱娘娘家里的事,厂臣公要如何处置?”
他心头火起,又觉没个发作的理由,闻言冷声道:“我当日如何处置的刘太监,今日便如何处置朱家人。”
叶奉得不由怔住,再想问时,王咏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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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咏一径出了衙门,站在石狮子旁,抬头望向天空。
卢州的天极辽远,蓝得如一泓秋水。他一只手臂支在石狮子上,徐徐微风吹过鬓角,带来几分夹着虫鸣的凉意。
“你可要好好的过啊――”
十余年前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被太阳晃得眼酸,微微阖了眼。
衙门后便是背着朱莹,触犯国法的朱家人。长空尽处的宫阙内,又关着一个朱莹。
朱莹不受宠,还与贵妃有仇,皇帝在涉及贵妃的事情上,从来不肯偏着别人。
倘若放任下去,朱家必然会给她招来祸端。
如叫贵妃抓住把柄……
他虽能回护住朱莹,却管不得内宫里许多事,更管不了皇帝。
到了那时,朱莹的生活,势必比如今还要艰难。
王咏回头望了望大堂的方向,眼底荡起一片冰冷。
他也想朱莹能好好儿的过。如果可以,他还想和她一起做许多别的事情。
如此,似朱家这般拖后腿的东西,便休怪他无情了。
第40章 交换
未及王咏等来回信,又一封信,便从卢州驰送到宫里去,然后,被陈端截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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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充仪怀孕,状况比他人要差上许多。
她肚腹隆起,已经能明显看出弧度,偶尔胎动,只是呕吐等症状比之前越发激烈,甚至到了喝水都吐,不能进食的地步。
太医们诊治过后,说李充仪的状态还算正常,怀得时间久了,这些症状都会渐渐消失,能不吃药就不吃药。
身体和精神双重变差,使得李充仪比先前更离不开朱莹,时不时便要寻她说话。
为了随时照顾李充仪,朱莹连小书房都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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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端到长庆宫时,朱莹趁着李充仪小睡,刚刚从正殿里出来。
他笑容可掬的迎上前,拦住朱莹:“娘娘留步,王厂臣给您来了信。”
他手里夹着那封薄薄的信,一半掩入袖口,看样子并不想给朱莹。
朱莹瞅着信件,皮笑肉不笑:“陈太监有话不防直说,何必拿信引我?你封了内宫,害我收不着信,厂臣还能怪我不成?”
陈端也皮笑肉不笑,话倒是直说了:“还不是因为娘娘拿着充仪娘娘做幌子,端来时,娘娘不肯出正殿,叫端不好相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