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群人一批杀向不断后退的敌人,一批跑到了我们跟前。
新来的士兵架着前方的伤员撤去安全区,我有些劫后余生的茫然,只顺着人潮想离开前线,向安全区移动。
就在这时,头顶的轰炸机又开始盘旋起来,隆隆的声响叫人既害怕又烦躁,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扔上去砸一个下来。
不远处有人扯着喉咙嘶喊道:“卧倒!”
我下意识回头,一连串的炮弹投到了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的血液几乎凝滞!
一个黑影猝不及防的出现,将还在不知所措中挣扎的我扑倒在身下,而我则死死地护着怀中的箱子,半分也不敢松手。
接下来,天空又是哒哒哒的一阵枪响,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指抠着箱子,眼睛紧闭。
身上的人双臂将我更用力的护住,一只手按在我耳边,大声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刹那间,我脑中的记忆不断倒流,像是回到冲出南京的那天,一双有力的胳膊将摔倒的我和我母亲快速拽起,避免我们被汹涌的人群踩踏。
那人也是这样的声音,对吓得魂不附体的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耳边的轰炸声被坠落的巨响取代,接着,周围再也没了爆炸声。
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那张脸在战斗中沾满了焦黑,帽子和脸一样脏兮兮,整齐梳于脑后的头发也凌乱的落在额前,只剩一双眼睛依旧亮得干净。
他坐起来,自信的歪嘴一笑:“你看,我就说没事的吧,小舒妹妹。”
我抱着木箱子瘫坐在地上,记忆定格在那张笑脸上,与眼前的人完美重合。
是……成陟?
*
成陟将地上的箱子捡起后,低头看我还没缓过神,便朝我伸手:“赶紧起来吧,你们这白衣服脏了可真难看。”
我没有接受他的帮助,自己撑着胳膊爬了起来,拍拍身后的泥土说:“我们的衣服每一点污渍都来自不同的人命。”
成陟听我这样怼他,也没生气,只是抱着胳膊笑得很玩味。
这时,我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大声说着话,语气急促而慌乱:“副队长,不成了不成了!拉不出来啊,他的腿卡住了!”
第4章 姻缘
我转身看过去,在满是鲜血的战场上,那架坠落在我身边的飞机还在燃烧,里面的人睁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再说什么。
出于医生的本能,我快步上前想看看,成陟也小跑跟在我后面。
两个空军装扮的士兵站在焦黑的飞机前,见我过来本来想拦,却没拦到,我便被成陟拉住了。
接着,空军队年轻的副队长拿出了手.枪。
我还没反应过来,成陟便一只手捂住我的耳朵将我贴在他胸前。
几声砰砰闷响后,子弹擦过裂缝的玻璃溅出火花,里面痛苦挣扎的士兵彻底没了动静。
我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半晌说不出话来。
副队长对身边的人说:“等会报告实话实说就行了。”说完便摘下帽子,垂头丧气的向自己的飞机走去。
旁边的愣头青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许久后才回过神,中气不足的应了声“是”。
成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战场上,我们对一个命还有没有救,比你们没有经历过的医生看的更清楚。”
我看着那个逐渐被火苗吞噬的尸体,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能回头撤回安全区,不敢再看一眼。
成陟也摘下帽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同身边几个弟兄一同向安全区走去。
*
甫一进医疗兵的帐篷,赵有年便冲了上来:“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真是疯了!”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身后的成陟将箱子重重放在桌上,笑着说:“她是挺疯的,但是比不上你们。”
我皱紧眉头厉声冲他说:“你胡说什么?!赶紧出去!”
成陟靠在门上:“你们院长才是疯子,仗打了这么久,他难道不知道一个女俘虏的下场会怎样吗?”
赵有年沉默的低下头,没有反驳。
我深深叹了口气,将杵在那里的成陟推出了门,并放下了厚布帘子。
赵有年的表情很是愧疚:“对不起,本来作为小队长应该照顾好大家的,结果我自己顾着在前线逗留,错过了撤离的最佳时机。”
我摆摆手,示意都过去了,然后环视周围找纱布。
赵有年眼尖,很快便发现了我的伤口,立刻拿过桌上的医疗箱说:“我来帮你处理伤口吧。”
他的眼神闪烁,显然还是没能平静自己的惭愧之心。
我笑着点点头:“好吧。”
*
士兵们都开始打扫起战场,成陟坐在小土墩上,弓弓着腰背对我,沉默的直视眼前的生离死别。
我的周围有因为疼痛□□的,有因为队友死去哭出声的,但更多的是和成陟这样,默默抬着伤员,默默清点人数,默默在本上记下那些死者姓名。
清晨耀眼的金色阳光照在我脸上,也镀上了成陟污迹斑斑的军服。
只要你不看地面,仰望那一如既往的天空,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成陟回头看见我,拿下嘴中黄色的草梗说:“怎么有闲过来了?”
说完后,他从土墩跳下,面上依旧嘻嘻笑着,手插进兜里等我的回答。
我看他做出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想戳破他,顺从地点点头。
眼睛的余光扫了一遍周围后,成陟指了指后面满是人的帐篷:“那边在派发食物,去晚了就没吃的领了,你们忙了快一晚上,肯定很饿吧。”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转头对他说:“那我先去了。”
说完后我犹豫了一瞬,才接着补充到:“你要是事情不多,就在这等我一下吧,我……有点事问你。”
成陟微微挑眉:“哦?行啊。”
他的表情意味不明,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眼,加快步子转身离开。
等我再次回来时,他又坐回了土墩。
我也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怀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吃吗?”
他的头微微向后一缩,定睛看了看才认出是个用油纸包着的白馒头。
成陟露出浅笑:“我啊,刚打完仗是吃不下东西的。”
我的手顿在当场,有些进退两难。
他促狭一笑,接过馒头说:“逗你的啦。”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没吃,顺手将馒头揣进了兜里。
我和他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说有事问的,什么事?”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紧张,掩饰性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哦,你……你是在南京沦陷时离开的吗?”
成陟的手指间转着那根枯萎的草梗:“当然啊,不然谁愿意离开自己家园啊。”
我低低的“嗯”了一声,又问到:“那……你那天,是不是帮过别人?”
成陟的表情有些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帮过啊,当然帮过,帮了好些人来着,那天太混乱狼狈了,不然以我这长相,多少被帮过的姑娘得找上门来。”
我无奈的看着他全不害臊的自夸,感觉自己像是问错了问题,又像是认错了人。
成陟略微感慨的叹了口气:“不过那时候也许还有人嫁我,现在啊,姑娘们的父母都不愿意嫁我们这些人了,说起来还要怪你舅舅。”
我疑惑:“关他什么事?”
成陟扔了草梗,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抚摸着帽沿:“你是不知道,入伍之前的一天,我本想着拿火车票南下避难,结果你舅舅在火车上探出头,指着我说让我帮他买包烟。
穿军装的嘛,你也知道不好惹,所以我就帮他买了,刚一过去,他的同伴就抓住我的胳膊往上提,你舅舅一个帽子扣上来说[行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兵了]。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了个军人。”
我听的有些难以置信:“啊?还有这种事?”
成陟一摊手:“可不是嘛,你舅舅太坏了。这还不算,前年有个年轻小老师和我谈着恋爱呢,结果,人家父母不同意闹到他那去了,姑娘我是没戏了,还被他罚着跑了一下午,说未经人父母同意瞎谈恋爱就是诱拐。”
我听得很是诧异,回过神后闭紧了嘴巴,低声说:“换我也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