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院长召集我们开了紧急会议。那个平时把年轻护士医生训得眼泪直流的山羊胡院长,眼看头顶越发光秃了。
他一脸严肃地问道:“前线医疗兵人手不够,你们谁愿意去?”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身边的年轻护士李君香小声说:“爸爸妈妈还在城里,我要是离开了,他们那么大年纪可怎么办?”
我侧头看她,她大概觉得自己这样说很自私,立刻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我拍了拍她在身侧绞衣服的手,李君香疑惑地瞥我一眼,我则点点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李君香仍然不太明白,直到我大声开口:“我去。”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都循声望来,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我一时有些退缩,小声解释到:“我没父母在,没什么顾虑。”
院长迅速点头,仿佛晚了我就会改变主意。
一旦有人开头,陆续便有许多包括赵有年在内的医生举了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成了孤儿的,也有父母在堂的。
院长眼圈有些发红,但还是强忍泪意,勉强开玩笑说:“好,好,等你们回来了啊,我想办法给你们科里多弄几个床位,免得你们在走廊寸步难行。”
笑话并不好笑,门内的人都低下了头。
因为没有人知道,在枪炮无眼的战场上,还会不会全数回来。
第3章 战火
会议解散后,赵有年突然找上了我。
他刚从急救赶来开会,白大褂上还有斑驳的血迹。我停在一旁,见他难为情的一笑,说:“你真是比我们这些男的还勇敢。”
我摇摇头:“勇敢的是你们父母还在的,如果换做我,应该会左右为难。”
赵有年笑容真诚:“我只是想着多救一个,或许多一个战士,少一具尸体,城里的人也多一份保护。”
因为院长的意思是想今晚出发,我担心时间不够,对他点点头就准备离开。
赵有年突然加快脚步跟在我身边,我正奇怪着,却见他摸摸后脑勺,支支吾吾的说:“那个……我去前线的事,你别告诉梁冯啊,就说我们院里忙让她别来院里,我怕她担心。”
我先是惊讶,想明白后给了他一个了然的微笑:“放心吧,我知道的。”
赵有年连连点头:“谢谢谢谢,你知道的,梁冯这丫头咋咋呼呼的,真担心起来,只怕是会偷偷坐车跑前线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我盘算着这些话应当让梁冯听听,准会高兴地几天几夜睡不着。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有个怀抱热烈爱情的姑娘太不容易,多少人想护住自己爱情的火花,最后却飞蛾扑火,在硝烟中焚烧殆尽。
*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梁冯就在一边沉默的看着,看得我心虚。
把我放在她的视线中好好煎熬一番后,她终于开口了:“你不怕死啊?”
我一脸轻松:“没事,国际上有不杀医疗兵的公约,我们就是比平时累一点,别的什么事都没。”
舅妈的表情就更夸张了:“你这是瞎做什么啊?我们家有一个在前线就算了,你还要去,你们一个个是嫌我活的太长是不是?!”
我一时无言,倒是梁冯帮腔了:“妈,你就别管了,她这人命硬,死不了。”
舅妈一跺脚:“呸呸呸,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懂什么,赶紧闭嘴!”
舅妈坐在屋子里就是不肯出来,梁冯只好一个人把我送出门,在我转身前,她犹豫着开了口:“你……帮我提醒有年哥,让他别老冲前头!”
我不知道梁冯这丫头如何猜到的,但现在也骗不了了,只能玩笑似的戳戳她:“他可是男的诶,我没让他保护就不错了,你就不怕我美救英雄,把他骗走了。”
梁冯佯怒:“你敢!”
凶巴巴的说完后,她反倒泄了气,沉默许久才牵住我的手,低声说:“平安回家。”
之后,她就站在门口的路灯下,一直目送我消失在黑夜里。
*
前线医疗兵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劳累惊惶。
没开战的时候,士兵们不敢松懈,秋夜的凉风里,大片大片的人席地而睡,歪七扭八的倒在湿土上,甚至有的地方才刚埋下尸体,新土还带着血腥味。
他们像是麻木了,清扫尸体时都很平静,就像是在埋一件废弃的衣服,只是衣服上绣着的名字提醒我他曾经也是活人。
在前线的第三天,日军突然半夜派人偷袭。
刹那间,刺鼻的□□味同血腥味一起迸发,我被吓得愣在当场,赵有年立刻把我拉了起来,大喊:“快,快,有伤员!”
我终于从惊吓中回神,跟着赵有年一起跑到刚刚抬来的伤者面前。
那是一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赵有年拿着手电检查了以后,摇摇头:“颅内出血严重,已经救不过来了。”
虽然这些天已经见到了很多这样的事,可当我看见他胸口的刺绣时,还是喉头一哽,差点红了眼圈。
这笨拙的刺绣,显然是某个挂念他的人为他绣的。
士兵嘴巴张了张,外界震耳欲聋的炮火很快盖住了他努力发出的声音。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没法说话了,士兵的手颤颤巍巍伸向口袋,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被鲜血浸湿,黑色的字迹依旧醒目。
我接过纸条的瞬间,他松了口气,彻底闭上了眼。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我看清了纸条上的遗言:
[文璇,我已无生还之命,你可改嫁。]
白纸上的血弥漫开,那一根根指印融合成一片,同他胸口的血一样,穿透了他最后的人生,也毁掉了不知哪位太太的等待。
在男人拿生命拼搏于前线的年代,史书上的名字也许会有他们,也许不会,但一定不会有女人的名字,因为对历史来说,她们都不重要。
晃动的地面提醒我的失神,我连忙将纸条塞进兜里,准备上前帮几个医疗兵抬人。
突然一阵近在咫尺的轰炸声,震得人摇摇欲倒,头顶的吊灯迅速砸下,紧随其后的便是失去了支撑的帐篷。
这种情况下,人要平稳后退可不容易,幸好赵有年及时过来撑住了我,并用力把我拉到了外面。
他像是受了伤,右侧大腿全是血,走路还跛跛的,直冲我喊到:“你赶紧退回安全区!敌人打到这里来了!”
说着他又向前方运伤员的担架吃力跑去,我一把拉住他,大声对抗外界的炮响:“你才是给我回去!别乱来!”
赵有年还想挣脱我上前,奈何他失血太多,已经用不上什么力气了。
我厉声呵斥他:“你这不是救伤员!你这是去当伤员!你倒战场了还不是士兵冒险抬你!”
赵有年被我说的有些动摇,这时,一群轰炸机再次掠过天空,其中一架冒着烟直冲向地面来!
我这次终于反应快了些,连忙扯着赵有年向旁边跑,眼看飞机就要坠落,我按住赵有年立刻卧倒在地!
那“轰”的落地声近在咫尺,我感觉有坚硬的碎片插进了肉里,顿时疼得我眼冒金星冷汗直流。
我回头看向那架飞机,它并没有爆炸,而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赵有年先反应过来,支起身子将我拉起,我赶紧顺势起身,对赵有年喊:“走!走!走!”
旁边几个医疗兵不由分说,搀着赵有年就向安全区跑去,赵有年没力气,急的不停回头对我干瞪眼。
我摸上自己疼痛的胳膊,果然有碎片嵌进去了,还有鲜血汩汩外流。
为了不感染,我紧咬牙关,又狠又准的用力将碎片猛地拔出,钻心的疼痛让我喊出了声。
顾不上这么多了,我扔下碎片快速向倒塌的营帐跑去,那里还有一箱盘尼西尼,在这个药比金子还贵重的年代,这一箱可以说无价,不知能挽救多少人的命。
我用袖子擦了擦被烟雾熏得生疼的眼睛,掀开厚重的帐篷,按照记忆力的方位将箱子给摸了出来。
受伤的胳膊抱着沉甸甸的箱子,周围都是苟延残喘的士兵,不远处还有敌军的轰炸,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一下子包裹了我。
突然,我在一片炮火声中听到了突兀的呐喊声,周围士兵兴奋地连声大叫:“来了!来了!援军杀过来了!”
我转头,远处黎明的曙光下,有黑压压一众人向这边奔来,我的眼睛因为烟雾睁不开,要不是旁边的士兵在叫唤,只怕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