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23)

作者: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副团觉得稀奇:“您以前不是不愿意说嘛?咋的今天脑袋一热,想跟我唠嗑了?”

成陟小孩似的,抱膝盖倚靠土堆,仰望毛毛的月亮:“这场仗打得太久了,我怕我忘了……好多事我已经忘了,我不能忘了…”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副团听不懂,成陟自顾回忆起来:“我老婆,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辫子这么长…”他往胸口比划,“油墨一样又黑又亮,穿着蓝色长褂,像个女学生。”

他笑了笑,“那时我就觉得,她穿绿色肯定好看,得那种盛夏荷叶的绿,生机勃勃的模样。”

“您想得还挺远,这算一见钟情吧?”

成陟目光呆滞半晌,摇头:“我忘了,有时我会想,如果不贪她舅妈那口手擀面,是不是就遇不上了。”

副团感慨:“那可得庆幸了。”

成陟还是摇头:“不庆幸,要是没遇着该多好。”他痴痴望月亮,“她是池塘的尖头荷叶,我是秋日里一阵风,她若逢我,会枯萎,会死掉。”

副团看他神游一般恍惚的脸,暗自猜他睡糊涂了,又或者他已经糊涂很久,今日交心一谈,才知他已病入膏肓。

副团硬头皮接话:“嗐,您甭胡乱想了,您媳妇儿不还活好好的吗?”

成陟点头:“是啊…”他躺下,双腿蜷在胸前,“是啊。”

副团静等良久,成陟不吭声,像又昏睡过去。他无奈地拍拍额头,成陟突然开口,尾音与呼吸拉得极长:

“我有一点点…有一点点想家了…”

第21章 坠落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小姨太太腌渍在女人们的香水堆里,陡然听见哪个冒冒失失地闯帘子进门,连带摔了三两张凳子,众人捂嘴哄笑。

来人是茶铺干临时工的伙计,一身湿淋淋,头发还滑着水珠,靠近炉子便热得一颤。

小姨太太看他冲自己来,玩笑到:“好不好歹不歹,终归我还能吸引几个小年青。小年青,你找大姊吃红来啦?”

小年青哈腰,手一个劲儿往外请:“王姊姊,您快回去吧,您家里那位团长太太快活不成了!”

旁边有人扶喘气的小年青:“话说清楚点,怎么就活不成了?”

小年青说:“就刚才收到电报,成团长没了,就在徐州没的。仗还没完,尸体都来不及收,清点一下人数便报过来了,遗物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报丧信……”

周围交头接耳,有人说“原来如此”,有人说“猜到了”,稀松寻常的局面,只有小姨太太推乱了牌局,站在板凳边摇摇欲坠。

*

梁舒浑身湿透,被人们背进屋子平放沙发,棉被毯子大衣全往身上压。

梁舒嘴唇青紫,脸却苍白,耳朵边被石子剐蹭过,死鱼剖肚似的,翻了层花白的皮,血早被湘江冲干净。

目睹的人说,团长太太一接到电报,就闷声不响晕厥过去,没几秒,又扑腾着爬起来,边哭边往湘江跳,那么多人,硬是没能拉住。

大冬天的湘江多凉,下去救人的都在岸边抽筋,更别说柔柔弱弱的小太太,一扎进江水便没了动静,水花都扑不起来。

小姨太太着人叫辆黄包车往医院送,还没到院门口,梁舒自己醒了,俩眼睛睁得像铃铛,目光直挺挺的,让小姨太太怵头。

梁舒推开她,趴在车边猛咳嗽,咳到五脏六腑全绞了一遍,最后喘着气瘫在她腿上:“大姊,回家吧,安安还没吃饭。”

小姨太太不敢不听,差车夫调头往家里去,临时请来的老妈子看她们回来得这样快,也不好多问,摸摸安安的头就走了。

梁舒嘴上说安安没吃饭,回来也不见有吃饭的意思,径自上楼爬床,团了棉被往身上一搭,也不铺平,就这样半抱着睡觉。

小姨太太怕她再寻短见,又嫌电灯太亮,端了盏暗朦朦的油灯陪她枯坐。

梁舒倒是奇怪,这回睡得比以往都沉,不管安安怎么哭闹,也不管来往多少客人,一直闭眼,从下午睡到第三天大半夜。

醒来时,她咬牙打寒颤,昏沉沉又高烧三五天,期间只有小姨太太撬牙关灌进的汤药,油盐不进颗米不吃,等人完全清醒,脸上已瘦得跟山地一样:两颊凹的是山坳,颧骨突的是山脊,眼眶青黑一片,还蓄满泪水,只是硬忍着不掉下。

小姨太太说:“你别这样,我也经历过,撑段时间,慢慢就会淡的。”

梁舒面无表情,却眼角落泪:“这些年我设想过很多种,他要是残了,我就照顾他,他要是死了,我就埋葬他…我只是设想,根本没有做好这份准备,在消息来临前,我还是满怀希望的……”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脸上终于掀起波澜,小姨太太同情地凝视她,想劝慰什么,又说不出口。

梁舒抽噎:“成陟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许多,我听电报讲……我实在想不到,他会不撑到最后一刻,竟是拿枪自尽的!”

她捶床板冷笑,“这个天杀的负心汉,他把我忘了!他把我和安安都忘了!他倒好,一死了之,留我们娘俩…他怎么不干脆把我带走啊!”

小姨太太抬手又放下,最终抓着梁舒的手,半晌吭不出一个字。

梁舒咽下哭腔,擦干眼泪:“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他走了我也能活着,只是活的不那么好罢了…”

*

兵败已成定局,南下的队伍越来越多,偶尔出门,也能见到三两对推板车的夫妻,小孩趴行李上颠簸,冲路人呵呵笑。

梁舒端了竹篓子去江边淘米,江水刺骨的凉,她放下篓子抻平五指,试图缓缓冷痛感,一道影子从高处投射下来。

梁舒回头,裘贯武拄拐杖,四肢都缠了绷带,艰难地脱帽:“成太太。”

两人一高一低,裘贯武将临走前的事捡短截说,梁舒边听边点头,嘴里“嗯嗯”几声,问道:“那东西呢?”

裘贯武从怀里摸出巴掌大的册子:“这里。”

封面是棕色硬纸壳,浸了层血渍,因为时间久远,血渍干成了红褐色,腥味也散没了。

梁舒一页页翻得极慢,裘贯武陪她等,梁舒指日期问:“这个后面框着的人数是什么意思?”

裘贯武嘴皮子相互磨了磨,艰难回答:“杀的人数。”

“什么人?”

“……平民。”

梁舒淡淡“哦”一声,又从头开始翻,裘贯武说:“他交给我的时候,说,他有罪…”

──“贯武,你看,战友都死了。老天爷说,报应这种东西,自己吞就够了,小舒啊…她还年轻。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没有回头路了,就是后悔去招惹她,我这种人是不该拥有她的。”

成陟说话时,眼神已有些涣散,裘贯武如今也是,疲惫而沉默。

梁舒无谓地嘁一声,语气平平:“原来如此…原来是为这个…竟能痛苦成这样…”

街角有人影箭步冲来,拳头砸裘贯武胸口:“你!你!死亡也没你幸存也没你,我还以为你逃了!你个夭寿的狗男人!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啊?!”

孙灵薇又哭又骂,梁舒忽觉浑身怠倦,说话也提不上劲儿,浑浑噩噩往屋里走,竹篓子被滞留江边,浪一来便被卷入江心。

梁舒怀抱日记,一步步地数着,目测离门槛还有三两步,她就能躺进沙发,好好松懈着睡一觉。

却不料临门一脚,被突.起的青石板绊倒。

梁舒往前挺身,重重跌下去,五脏六腑震了震,那颗柔软的心,终于是跌碎了。

她趴在地上,破碎的心沉沉压胸口,胸腔迸发出一种凄怆、绝望,能摧骨毁肉的嘶喊:

“成陟啊──!”

*

时日有时过得很长,譬如一九四零年代末。小姨太太是在四八年末偷偷离去的,她留信说,相好的要带她飞往香港,但能力有限只带她一个,那些金银细软她全留在房间了。

梁舒无话,后又听闻裘贯武自己吊上了房梁,而孙灵薇抛弃两岁多的儿子跟人跑了,走时浑身素缟,哭哭啼啼跨上辆黑汽车。

梁舒烧了眷属证,烧了结婚证,烧了这引群情激愤的国.军家属身份,打算随撤离者逃往台州搭船。

一时间,沿江住户竟作鸟兽散,门窗皆敞,家具残败在旧巷里,皮鞋底布鞋底草鞋底,黏着黄泥巴水,踩在废弃照片铺陈的青石路上。

上一篇:曙光下一篇:银色山泉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