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22)

作者: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山东也下雪了。

成陟脑袋缠绷带,蹲在枯杆丛里啃馒头,副团盛来热水:“来来来,再坚持坚持,等到了村里就有的吃了。上头下令,不交待匪兵窝点的都抢了烧了,再不听话就给他全家换种。”

成陟头疼耳鸣听不清,让副团重复一遍,听清后,他嘴边噎馒头:“…这?!……他娘的疯球了?”

副团摊手:“那能咋办?眼看冬风紧,战事更是越来越吃紧,俺告诉你啊,咱这次就没打过胜仗!急不急啊?俺也很急啊,再不下狠手,十年都打不完你信不信?”

成陟摇头:“疯了…”他扔馒头,“他娘的…他娘的那都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懂什么?一日三餐就是他们最大的问题,两军间的事,关他们屁事啊?!”

成陟往回折返,副团在后头喊:“回来!回来!”

聚集军号响起,地面蹲着的人悉数起身,成陟和副团被推.进人潮,小兵将冷铁刀杠上肩,有军衔的跨马直前,一众人熙熙攘攘涌往村里。

领头的长官挑了家最近的农户,成陟开始没看清,只见有长条条亮影虚晃来去,近前看,才知那是一刀子戳进了农夫胸口。

成陟泡过血河,绝不是没见过血的新兵,此时,却被那顺刀刃爬行的血触角惊圆了双眼。

长官问:“看见没?”

旁边站着的农妇不敢吱声,长官攥农妇后衣领,逼她往丈夫尸体上凑:“看见没?快告诉老子有没有窝藏匪兵?!”

起先是小声呐呐,随后农妇浑身发抖,喉咙里涌出尖声嘶叫,像被摩登女郎细脚鞋碾着的老鼠,惊恐、痛苦。

长官正待举刀,蓦然瞟到一旁瑟缩的副营长,指他:“你过来。”

副营挪步子缓行,被长官拽着胳膊拖上前:“拿刀!”

副营拼命摇头:“不、不!……嫩是俺老乡,不得行,不得行哦!”

“拿刀!!”

副营长年纪尚小,恐惧全写脸上,手指甲摁出苍白月牙。

“动手!”

“动手啊,动手啊!”

旁边有人催促起哄,仿佛叫街头艺人表演般随意,还有人闻到血腥气失了理智,拿刀原地踏步,跃跃欲试。

副营别过脸,嘶吼着砍下去!

鲜红扬入半空,尸体旁趴着的小女娃娃被血溅进眼睛,仰头大声啼哭。长官揩干脸颊血渍,举刀:“都拿刀枪,把村子给我剿了!”

人群沸腾,冷兵器配热枪弹,白雪地里淌红河,尸体的温度融化积雪,在冬日乌云下,结出厚厚一层血壳子。

「四八年一月六日雪(四人)

小舒,我犯了罪,看人们被扔进地狱里煎熬,而我无能为力。」

*

梁舒胳膊肘搭在桌边,支着脑袋,半寐半醒。

迷糊间,好似有唱片流出歌声。

梁舒睁眼,小姨太太未施粉黛,平时摞起来的堆云头发也垂直放下,皮革底的绣花棉拖,硬踏出小高跟的韵味儿。

她扭得入神,嘴里还唱调子:“送君送到百花洲,长夜孤眠在画楼…”

脚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仿若与舞伴踏节奏,蓦地脖子一挺,腔调也拔高了些,“失意泪洒相思地,天也感伤雨如注…”

梁舒支起身子,小姨太太瞥她一眼,勾勾手指:“来,跳个舞。”

梁舒摇头:“我不会啊。”

小姨太太笑着又转一小圈:“不会?谁天生会的?来吧,这大雪天的没法出门,跳舞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梁舒被她拉出沙发,唱片切了下一首,仍是管风琴的伴奏──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小姨太太架起她的胳膊:“我先教你慢三。”

梁舒脚拙,胡乱迈步子,小姨太太也是随性教,没多久便放开手:“罢了,你还是看我跳吧。”

她四肢带着腰肢扭动,裙摆时不时掀上大腿,还招摇着胳膊巧笑:“这叫查尔斯顿。”

梁舒摇手:“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太轻薄人了。”

小姨太太拉她过来:“怕什么,屋里只有我们俩,都是女人……哦还有安安,那个贪睡的矮个子小女人。”她嘻嘻笑到,“随便跳吧,你这别扭的四肢可不能讲章法了。”

她兀自沉醉,喇叭声渐渐高扬。梁舒的手指绕裙缝打转,听风雪敲着窗框伴奏,慢慢地,她手指的动作蔓延至全身,双臂柔软摆动。

她想暂且抛弃所有,共音乐沉沦、沉沦…

*

「四八年一月七日雪(四人)

无事。」

积雪能吃进小腿一半,副团揣俩馒头在雪地跋涉,拔腿喘气间,他看见一抹军绿蹲营帐边,双手埋入冰雪,手腕紫红。

副团拉裘贯武起来:“你干啥呀?!”

裘贯武搓着掌心融雪:“洗手…洗不干净,指缝里还有。”

他抠指缝,扑簌簌尽掉些红褐色碎屑,副团强行分开手掌:“洗洗洗!洗啥玩意儿?!快进来吃饭!”

副团使劲扯开帐帘,正对门口的木板床蜷着一人,一动不动,幸好有白水汽从脑袋升腾,否则副团还真能当人死了。

他推推肩膀:“团长?”

成陟的后背缓慢起伏:“…什么?”

副团吸鼻子:“吃饭不?”

成陟蜷得更紧了:“不想吃,你吃吧。”

副团偷偷嘀咕着,成陟忽然说:“那小姑娘,或许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两岁,我女儿也快两岁了。”

他不再言语,将两张照片揣进手掌,贴近心口,水汽凝在他鬓角,好似眨眼白了头。

*

梁舒自睡梦中惊醒。

黑夜里,嗖呦的北风鬼哭狼嚎,伺机钻窗缝谋求温暖,引得豆绿色布帘鼓肚子驱逐。

梁舒去合窗,枯树最后一片枯叶飘下,停驻于窗台。她推窗去捡,枯叶却被窗框扫落,打旋儿埋入雪中。

梁舒陡然想起七年前的深秋,成陟在医院窗台下仰望,彼时阳光热烈,笑容比阳光更热烈,她不敢看,怕陷进去便灼伤自己。

梁舒鼻尖发酸,忽听见身后安安哭闹起来。

她连忙关窗跑过去,安安在摇篮趴着,头仰得老高,试图抓栏杆爬起来。梁舒抱她出摇篮,安安扯她头发:“妈…妈…爸爸…爸爸爸爸…”

梁舒捂了捂她的额头,发现它又变得很烫。她来不及换衣服,随手搭了件大衣便冲去医院。

大雪已停,街巷静籁无声,梁舒一走一滑,几乎是一路摔进医院。

安安在病房挂了整晚吊瓶,梁舒双眼睁得老大,还时不时探她的呼吸,生怕自己睡着,安安也就此睡过去。

熬到天明,医生复查后说安安是肺炎,小孩得肺炎很凶险,再加上天气条件不好,只怕会有后遗症。

梁舒怕极了,闻讯赶来的小姨太太陪她坐长椅,她伏在她肩头哭到:“最近心里总不踏实,成陟不来信也不给电报,安安又病成这样,我很怕…”

小姨太太拍后背:“别瞎想,安安体温降下来了,成陟也会给你回信的。放心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阴(十九人)

小舒,情势已无法挽救,最后一则,交给裘贯武。若他能活着回来,你便能读到我的日记。届时无论我是生是死,请你平安,珍重。

成陟书。」

轻伤抗枪继续上阵,重伤掉队自生自灭,还有几个垂死的兵被裹麻袋扔进沟槽。

裘贯武奄奄一息地躺在野地,成陟将日记本塞进他怀中:“努力活下来,回家去,和你老婆儿子团聚。”

成陟最后一次摩.挲划痕遍布的封面,闭眼低声说:“保重。”

夜寒,战壕歪七竖八地躺着活人死人,南方的初冬死不肯下雪,空气潮湿无处坠落,只能裹挟冰冷黏在裸.露的皮肤上。

成陟披军衣窝在土堆边,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醒来时梦乍乍,有点分不清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这一年来,他记性差了许多,偶尔一场噩梦,像怨鬼蚕食了记忆。他努力回想,那些阳光充沛的过往,便似灰烬里一张照片,有半截残画,却已认不清全貌。

副团睡不着,搪瓷杯冷在手心。

成陟掀开外套:“小陈,你有事干吗?”

“没有,这时候能有啥事儿?”

成陟说:“那我给你讲讲我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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