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24)

作者: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孙灵薇搭乘的太平轮沉在一月末,金条肉.体换来的小小舱位,承受不住过多希望,载着惊慌难民们共赴大海,九百多人永久沉睡。

经此一次,船只管控加严,梁舒被迫滞留于台州。

安安旧疾复发几近垂危,最艰难时,她抱着安安睡在青苔石阶上,偶尔闻得狗吠,梁舒睁眼,夜露悄悄爬进衣缝,摸一把脖颈,手心尽是冷霜。

时日有时又很短。

转眼六年过,局势已平定,人们安居乐业,而梁舒这个名字,早与长沙彻底断了联系。

赵有年升科主任,作为医院代表赴宁波参加学术交流会。二三十人聚在大厅里研讨了整个白天,个个揣着大堆资.料,心满意足地商量聚餐地点。

光明顶捋了捋极度稀疏的顶发:“附近那家瑞百饭店,听说是歌舞厅取缔后改造的,环境十分洋气,还有乐队在里头吹大喇叭敲大铜锣。”

旁边笑到:“什么大喇叭大铜锣,人家那是萨克斯和吊镲!”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饭店去,赵有年原想拦辆计程车直接回旅店,有人硬拖着不肯放,他一步三回绝,磨破嘴皮才准许离开,此时已到了饭店门口。

仰头看,饭店还保留着老民国味,大招牌缠了七彩霓虹灯,花团锦簇的模样,十分喜庆热闹。

奉化江沿岸飘来柳絮,深春近夏,各色芬芳闻得人喷嚏连连。

赵有年揉了揉鼻尖,一辆酒红色斯柯达驶入视野。

车前灯往他面前晃了晃,很快随发动机熄灭,后座下来个中山装男人,浓眉深目眼角生纹,立式板寸油亮得像猪鬃毛。

男人立定半晌,同侧又下来个浓妆女人。春夜寒,她身着蓝色拷花丝绒旗袍,珍珠坠子银耳环,叉儿开到膝盖往上,走起路来摇曳生风,鞋面的东珠缀花一颤一颤儿。

男人贴面私语,许是嫌他鬓角扎乱了发丝,女人翘小指抹平贴面的卷毛头,刷密的睫毛眨巴眨巴,眼珠子噙着霓虹光。

两人手挽手,迤迤然进了饭店,赵有年在原地怔愣良久,也跟了进去。

第22章 南风吹

赵有年步子急,匆忙冲进人堆里,光明顶抬手拦他:“咱们人都在这儿,急什么呢?”

那一男一女停下,赵有年也停下,亮堂灯光变暗,头顶转起了五彩玻璃灯,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中山装男人在中央,嗓门不大却极能压场:“感谢诸位赏脸莅临,请随意,随意。”

乐队响起,萨克斯间奏里,矮瘦歌女凑近唱筒,莹白脚踝漾着迷眼的彩光,尖头小高跟追逐光点来回踏步:

灯红酒绿夜

围炉消寒天

谈情说爱乐无边…

人群又哄又闹推推搡搡,谈笑声挤着人缝传来:“这可就叫靡靡之音,靡靡之音啊!听多了叫人头脑热,心也痒痒。”

不知谁起头,人们两两配对扭起交谊舞,赵有年拒绝了舞伴请求,坐在软板凳上望窗台出神。

唱片切了首快节奏舞曲,歌女退回候场,这时,人圪塔里爆发一阵喝彩声。喝彩声中央有片蓝影跃动,撇开人堆,能看见身量瘦长腰肢细软的女人在跳舞。

她跳得与众不同,步点与节拍和谐映衬,软底玛丽珍鞋润油似的滑动。调子时不时拔高一层,她便抬膝盖腾空踢踏,裙叉儿直捋至腿根,脑后缀着的卷发弹簧般抖罗。

“这是查尔斯顿舞呢!”旁边有人眼尖,“跳得可真好。”

中山装男人挨近女人,他不会跳,胡乱扭扭,女人仰头大笑,双臂刚勾男人的脖子,又随曲调跳远了。

一曲毕,唱片又切一首,仍旧是老歌,歌女仿周璇的甜嗓子,唱的是南风吹。

女人跳没了劲儿,男人去扶腰,她娇笑着搂人:“这曲子可难听了,我跳不到点上去,我要回家睡觉,你慢慢陪他们玩吧。”

说罢女人就走,衣角都不带停留。赵有年跟上去,随她出舞厅下台阶,一层层,走到灯光敞亮的大门口。

车水马龙间,女人侧脸,笑嘻嘻来了句:“赵有年,我记得你,乍一看你戴眼镜,我差点没认出来。”

赵有年总算认清了模样,艰难开口:“梁舒吗?”

梁舒别耳边碎发:“我改回老名字了,叫云舒。”

赵有年嗓子发涩,好多话无从开口。梁舒本来说给他抄记地址,摸摸手包无笔无纸,便往远指路:“你若来叙旧,我就住在两个路口后那群洋房子里,你过了石桥往里,数右手第三家就是。”

赵有年“哎”一声应答,梁舒摆摆手,坐进了酒红斯柯达。

*

赵有年犹豫大半天,最终在次日黄昏去了洋楼群。梁舒素颜开门,里面光着,外面只罩一层花绉缎吊带,珠光滑亮,轮廓盈盈。

她固定好发卷子,大大方方敞开门:“进来吧,往日.我该开牌局了,今日.你赶巧,最聒噪的太太回乡里探亲,余下几个连屁都崩不出来,围坐一起能压抑死人。”

卸了妆还是那个梁舒,开口便不是了,说话时眉尾习惯性上挑,是风情万种的模样。

赵有年很局促,梁舒倒挺放松,就等他开口,谁知他一开口便十分杀气氛:“你现在…做的姨太太还是……妓?”

本以为梁舒会垮脸,她却坦然到:“娼.妓解放后就取缔了,至于姨太太,解放后不许二房,现在有个更时髦的称呼,叫情.妇,有时也会被叫做野女人。”

赵有年看她见怪不怪的淡定样,无名火顺肚子往喉管冲:“你…你这是自甘堕落!你还有个女儿,你要这样当榜样吗?”

梁舒剔指甲的手顿了顿,食指尖朝赵有年后方:“你说安安…她两年前就走了,照片就挂在那里。”

赵有年像被话噎住,沉默片刻,指甲几乎抠进肉里:“那你…这几年到底…”

梁舒磨指甲:“那些时运气不好,碰上严抓严打,不交底,说你身份不明不白,交了底,说你成分不干不净。我找不到工作,安安又病了,幸而碰上彭老板──就昨日那个饭店老板。”

她吹指尖粉屑,“彭老板说我像他未婚妻,他未婚妻跟个当兵的跑了,他很好奇军太太到底什么脑子,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觉得我有趣就留我在饭店做事。我跟着他有钱治安安的病,可惜安安命不好,拖了四年到底是没了,我就稀里糊涂地跟彭老板到现在。”

赵有年说:“梁舒,你不能这样继续混日子,你不该是这样的,从前……”

梁舒扬头:“那是我傻,该的,谁让我要嫁军人…还有我现在叫云舒。”

赵有年腾地起身,膝盖磕得茶几一震:“你就这样否认过去?这样讨厌过去?”

梁舒垂脖子闷脑袋,手中动作倒没停。赵有年摇头,重重叹气:“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他咬着腮帮往外走,梁舒忽然说:“我倒不是想否认过去,只是不想玷污过去。”

赵有年回头,梁舒抬眼笑,指甲刀磨在红甲上,亮光闪闪烁烁:“你走罢,下次来带点蒸糕,要说长沙城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便只剩街口那屉奶香蒸糕了。”

*

近年关,赵有年再次搭乘火车。

车皮在雪地里绿得惹眼,像眷念着春日气息。明明天未暗,地面红灯却早早张结,车轮疾驰,沿路新年红灯聚成了荧光河,引导他开到宁波。

梁舒双手紧裹大衣,小脸隐于黄色貉子毛里,口红喜庆鲜亮,倚门边笑盈盈:“你可又来了!今次来得不巧,陪人坐花园,手气又差,打了八圈,还落得花园里,没钱给你红包。”

客厅有男人扬声:“小云啊!你吃了我的牌就想跑啊?”

梁舒哎呦几声,食指虚点赵有年额间:“你且等等,我脱个身。”

说罢,她敞了外套走进烟雾里,赵有年在门外等,透过门缝能看见梁舒佝偻着腰,手搭在他人右肩膀上。

梁舒附人耳边说几句,又挑了张牌扔出去,翘指甲向上家喊:“秦家太太,你放炮了!”

男人笑得肩膀直抖,梁舒的胳膊也随他抖动,末了见男人.大手夹烟,覆梁舒手背摩.挲几番:“去吧。”

梁舒从袅绕烟雾里脱出,发梢似还残有余烟,如同香案蹦下的女妖精:“去哪儿?”

*

两人未走远,沿江岸徘徊。奉化江算不得宽阔,从汉白玉栏杆探身,能望清对岸千灯火,连人群提的几盏灯笼都能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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