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21)

作者: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您是家属吗?”

“是。”

“这是……”

她听见脚步声,人离远了,压低声音说些什么,随后纸张窸窣翻动,小姨太太回复:“走吧,我知道了。”

细巧的高跟敲击瓷砖,哒哒哒,像催命鼓一点点靠近。梁舒“腾”地起身,指尖还坠着水珠,顺旗袍叉往底润湿。

小姨太太犹豫了:“…你舅舅…”

梁舒目光挪向她手中的牛皮纸袋,鼓囊囊加盖红章,好似很喜庆,可抽出内容物,才知是白纸黑字的报丧信。印刷体框在黑线内,一板一眼到:

「兹抚恤金发放通知」

舅妈坐在墙角,像清醒又像不清醒,歪脑袋盯她们许久,突然呵呵笑出声:“我知道,我就知道。”

她捋平膝盖头皱巴的缎面,小孩擦手似的,缓慢又认真。

没几日,舅妈冯兰珍彻底失踪了。

小姨太太扶梁舒四处打听,街坊邻居们都摆手。有人说在湘江边见到过,先前身影还笔直立着,转眼没了,也不知是不是摔进了江里。

清晨老巷子微起薄雾,巷口商铺泼泔水,灰白水流黏着地面蛇行,梁舒听见拔高的哭喊:“这怎么活呦──”

泔水流到对面街,马路被劈成两边,一边吆喝着卖蒸糕,一边是妇人的尖声怪叫,各色声音挤挤挨挨,扭进耳朵里。

梁舒头皮发麻,咬牙捂肚子,抓紧小姨太太的胳膊:“大姊…不行了…”

*

医院人手不足,梁舒只能在家分娩。难产孕妇,血混着汗浸透床单,听见婴儿平安,才敢彻底昏死过去。

三伏天明明燥热,梁舒却肌肤湿冷,碎发干结在两颊,更衬得肤色苍白如纸。

卧房围了好些女人,都是一样的身份,扛过惊怕生过孩子。她们轮番上阵,喂补汤喂药汤,搓捂揉捶,各种法子用遍了,梁舒就是不见醒。

小姨太太难得哭一场:“这回好了,都走了,都要走了…”

女人劝慰到:“还活着呢,只是昏迷而已。”

小姨太太双手捂眼睛:“活活活,活个屁啊活!这到底什么年头什么年代,我还真是个克人精不成?!”

梁舒被她嚎那一嗓子惊醒,眼睛眯开缝,视野蒙了层雾,人影像墨汁浸水般模糊。

小姨太太尖嗓子喊了几声,扑过来,梁舒眨眨眼,人影轮廓收拢,小姨太太的五官终于清晰:“醒了!佛祖保佑,可算是醒了!”

梁舒记忆有点乱:“生了吗?”

“可怜我们小梁舒,遭了多大罪啊…”小姨太太嘴角下耷又努力抬起,扯出酸涩的笑,“生了,生了个女儿,抱去隔壁,有老妈子帮忙看着,你不用操心。”

梁舒气息弱,鼻腔勉强嗯了声,又沉沉睡去。

*

梁舒戴护额坐月子,小姨太太挖了清凉油给安安擦蚊子包,正闲话聊天,赵有年却突然到访。

小姨太太抱安安上楼,赵有年凝视安安好奇的眼睛,直到身影消失,他才摘帽子问梁舒:“岳父岳母的事…”

梁舒抚额头:“我现在身心都很疲惫,很累,不想提这些。”

“但是…”

梁舒抬手打断,目光锋利地剜他:“赵有年,说实话,我挺埋怨你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她咽下狠话,摆摆手,“算了,算了。也是造化弄人,如果梁冯这死丫头不死心塌地跟你跑,她不会失踪,舅妈更不会精神失常……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我现在很烦你,真的不想见你。你走吧,今后咱们两家就算断了关系。”

赵有年低头,帽沿在他指间捏皱,艰难地挤出一句:“对不起。”

梁舒扶着沙发靠背起身,赵有年又发话:“梁舒,”他戴好帽子,“我还是你们家的女婿,如果有需要,只管来找我。”

他指指桌面的大袋补品:“这些我托人带的,算是一点心意,随便你跟我置气,但是东西还请你收下。”

赵有年转身离开,轻手轻脚地合拢门缝,融入街市人潮。

小姨太太抱安安缩头缩脑地在楼梯间偷看,安安吐奶泡泡,啊啊几声,梁舒叹了口气:“人都走了,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

小姨太太晃安安:“诶,你妈生气了。”

安安的脑袋摆成拨浪鼓,又仰头蹬脚,小拳头在半空胡乱挥舞,“哇”一声哭了起来。

梁舒接过安安,安安伏在她肩头闷哭,梁舒也红眼圈。小姨太太问:“怎么了你们?突然都成这样?还真是母女连心不成?”

“大姊…”梁舒垂头,“我没资格埋怨赵有年。其实,当你告诉我舅舅阵亡时,我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

她偏头隐忍许久才平稳气息:“不是成陟,我真的很高兴……你看,刀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埋怨别人才有力气。”

*

满月照送到前线时,八月已经过了半。

夜幕低垂,帐篷里的吊灯泡年久失修,黑压压的飞虫蓬作一团,抓紧夏日尾巴聚往热源,本就不亮的灯光愈发黯淡。

裘贯武进营帐,成陟半躺在床上,手中捏着薄薄一张照片,嘴角笑意压不下去。

裘贯武扬手扫开飞虫,问他:“又看你老婆照片啊?”

成陟摆手,往照片指指点点,满是自豪:“我家丫头,小丫头,刚满月的,养的又白又胖。”

副团是个东北人,捧着搪瓷杯大剌剌凑来:“让俺瞅瞅让俺瞅瞅!”他一把拽走,指着安安的藕节腿,“好家伙,一看就是日后的跑步健将,跟她爹一样一样儿的,老强了。”

成陟踹他走:“老子让你拿了吗?!”

副团忙不迭缩去角落,成陟伸手抢照片,副团笑嘻嘻地对比说:“眼睛比她爹大点…脸圆点…嗐!这大笑脸,比她爹讨喜多了!”

成陟拽过照片,一脸嫌弃地拿袖子擦:“手里都是油,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说罢,他将照片插.入胸口衣兜,副团嚷嚷:“团长呐,您媳妇儿长啥样儿俺还没瞅到呢,也给俺瞅瞅呗!”

成陟从兜里夹出另一张,副团要拿走,他收手:“只许看不许拿。”

副团老实凑上去,拇指长的大头照躺在成陟掌心。坦白讲,照片里的女人不算惊艳,至少不像成陟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秀长眉毛,内双眼睛,水葱般娇俏挺直的鼻梁,是江南水汽蕴聚的女人。

副团说:“还没俺妹好看。”

成陟哼哼一声塞回心口衣兜:“放屁!”

“那要不讲讲你跟你媳妇儿咋遇着的呗?真是奇怪,往日那些摩登女郎你都瞧不上,偏喜欢这种青萝卜似的小姑娘。”

“不讲。”

“讲呗讲呗!”

“不讲就不讲。”

帐外忽然一阵骚动,裘贯武搁下盥盆:“我去瞧瞧。”

等了半晌,裘贯武还不回来,副团按捺不住:“俺也去瞅瞅。”

人都走了,就剩成陟一个。他从枕头底下抽出日记本,甩甩钢笔认真写到: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九 晴。

收到了安安的照片,长得更像我,副团眼神不好,竟说你没他妹妹好看。他妹我见过,五大三粗的,说话总爱讥讠…

字还未写完,副团掀帘而入,表情发愁:“团长。”

成陟静默片刻:“…怎么了?”

副团叹了口气:“贯武手下的兵自杀了,留遗书说上次战场杀了他亲哥,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他怕影响别人,昨儿夜里在山口上吊的,今儿才被发现,咱还以为他逃了。”

钢笔无意识点在句末,晕开湛蓝色墨团,很快吞噬残字。

成陟不知该如何结束,笔在手中攥出冷汗,最终只落笔两个字:

「思妻」

第20章 脱轨

四八年年初,安安生了场大病。

不满两岁的孩子,连续三天发烧闹肚子,小脸咳得青紫,抓着梁舒的衣襟不肯撒手。

梁舒心疼,每日抱她往医院挂水。安安很听话,扎针也不哭,黑眼珠滴溜溜围着梁舒转,还扭脖子吐舌头逗人笑。梁舒边抹眼泪边笑,手指点她鼻子:“你这个小磨人精!跟你爸一个德性!”

安安小嘴唇咂咂:“爸爸爸爸爸爸…”

梁舒抱她窝在病房,白日阴沉沉,有刀割的冷风刮来,她起身要去关窗,两颊蓦然沾了凉意。

梁舒摸脸,未化的冰晶融在指尖。

长沙下雪了。

天空洋洋洒洒,落在湘江沿岸,湘江北去,刺骨的寒水与渤海盘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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