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灵薇听说梁舒要走,琢磨这地方越呆越无趣,便也收拾包裹一并离开。
小姨太太早候在车站门前,仍是妖妖娆娆的打扮。看她一袭珠光紫皮绒衣,不知怎的,梁舒脑子里尽是鸡窝头女人的紫旗袍,纱制裙摆像抹烟,袅娜攀升,幻化成小姨太太的模样。
小姨太太佯瞪她:“是这趟火车把人憋傻了,还是你在宜昌闷傻了?怎么尽晓得看我不晓得喊人?”
梁舒没头没脑来了句:“大姊,你有相好的吗?”
小姨太太怔愣了,梁舒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想法子补救,小姨太太却大方笑到:“有啊,前年还有个军队里的,去年又死了。她们都说我克男人,老爱臭烘烘的糙老爷们,其实我爱白弱弱的书生,那种拿不起枪杆拿笔杆的才好。你要是有物色,不妨给大姊介绍一个?”
梁舒蓦然哑了声,也不知说什么好,嗫嚅着低语:“没呢…大姊,你也得爱惜自己才好。”
小姨太太抓她的胳膊挽住:“我可爱惜了,好死不如赖活,谁的命能比我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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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年纪大了还得赴前线,留舅妈在家,眼见要好的精神竟又慢慢萎靡下去,待梁舒到跟前,她已经认不清人了,只知道念叨:“冯冯啊,冯冯啊,回家吗?回家了吗?”
小姨太太埋怨:“姑爷来过一次,说了点旧话,然后她就一直这状态。我没那钱撒出去请人照顾,不得不每日陪她叨叨,牌桌我是大半个月没沾了,手痒得要命。”
梁舒蹲下:“舅妈?”
舅妈梦乍乍,眼珠子慢慢滑动:“冯冯啊?”
她的五官突然皱缩,两爿嘴唇左右错落,颤抖着,手往梁舒脖子一揽,趴她肩头哭到:“冯冯…冯冯回家了啊…”
小姨太太轻车熟路,好劝歹劝将舅妈哭声劝下去,无奈到:“你别慌,有时我劝不动,她能抱着我哭整宿,可真真是累人。”
本是成陟提议的回家,可这种情况,谁还能照应谁呢?
梁舒茫然片刻,从眼角抹出了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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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快过了,梁舒急吼吼开始扫洗房屋。小姨太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让她干活,最多是绞个抹布递个扫帚。舅妈也不清醒,诺大间屋子全压梁舒身上,她却十分乐得,搬凳子踩凳子踮脚,手伸得老高,角角落落擦仔细了,生怕落一屑灰。
小姨太太笑话她:“我瞧你是读书人,文文弱弱的,原来家务也能做好,是不是嫁人了就自动开窍?”
梁舒低眉红脸,声音呐呐:“擦干净些,叫成陟看了心里舒坦。”
梁舒买了张大红「福」挂门板,门楣对联也一丝不苟地贴端正,又采购大批蔬果鱼肉,旮旯缝都塞满果香。
小姨太太装模作样地掐算:“您这东西,吃到明年过年都不成问题。”
梁舒局促地抹围裙:“哪能呢?”
眼看黄历就要撕到除夕夜,梁舒都对镜比划好过年穿着,小姨太太却在沙发不安起来:“后天二号了吧?你丈夫没来电话?没说到达日期吗?”
梁舒攥皱旗袍边摆:“他前些日子说一号到啊。”
小姨太太将梁舒堆在沙发的衣裳叠整齐了,说:“再等等,别急着迎门。”
梁舒心里那层脆弱的底开始裂缝,她惴惴不安地干躺一晚,大早起来,赶紧往眼底扫粉,又添了抹红艳在嘴唇,精致端正地坐沙发等待。
指针嘀嗒嗒地转,梁舒手指甲抠进沙发垫。待夜幕降临,小姨太太递来一碗清汤寡水面,她终于下决心般吭了声:“等不到啦。”
她扑入沙发,脸埋得极深,服帖的发脚子翘出两鬓,干巴巴枯枝般伸展。
小姨太太拍她后背:“他们这行程变数多,刚才我接到电话,你舅舅说要紧急调兵,指不准得开战……你住舅舅家这么久,难道还没习惯?”
“倒也不是不习惯,只是这次太期待,还没做好落空的打算……”
肩膀忽高忽低,梁舒止不住耸肩,脸窝在臂弯里,小声哭了出来。
几日后,梁舒随小姨太太去看牌,日落时分才回家。舅妈在茶几边孤坐,强撑眼睛不睡觉,梁舒矮身拉她的手:“舅妈,你怎么不回房间躺着呀?”
舅妈喃喃抱怨:“铃声特别吵,睡不着。”
“……什么铃声?”
舅妈指茶几摆放的电话,“吵,好吵…”
梁舒脊椎骨通电般挺直,眼睛瞪得溜圆:“坏了!我是不是错过谁的电话了?”她偏头看小姨太太,“是不是成陟打来的?”
梁舒手指相互绞动,恨不得掰断似的:“我不该出门的,我不该出门的…”
又是一连几日,梁舒决意搬褥子睡沙发。天冷,垫了两层羊绒毯都不顶用,小姨太太摸一把梁舒的脚,还冻得像冰坨。梁舒不听劝,执意要守电话,小姨太太便不说了,临上楼前留话到:
“梁舒啊,大姊我是过来人,有时候这女人的心得硬,他们男人上战场,心也得硬,不硬,到时候经历点生离死别,你这颗柔软的心,是要活生生撕碎的。”
梁舒将头掩进被褥,装作听不见。
“执拗,真是执拗。”小姨太太扔下判词,摇着头往楼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竹子牌:民国时期的牌都是竹子雕的,跟现在的材质不太一样。
之所以换了视角,因为有些东西,第一视角就矫情了,淡淡地写,比撕心裂肺地痛诉更有意思。
咳咳,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第19章 开战
电话在翌日清晨响起,梁舒扑腾起身,一把掀开棉被,直冲冲往话筒撞。玻璃杯被扫落地板,等碎裂声消停,那端连叫了两声:“小舒…小舒?”
梁舒两只手捏紧听筒,委屈地哭出来。
成陟惊慌:“怎么了?出事了吗?哭什么呀?到底哭什么?”
问句连珠炮似的又急又快,梁舒齉着鼻子:“你说哭什么?你这个骗人精,说回家的呢?回了吗?又骗我,又骗我!以后你人不站在跟前,不许说回家的话哄我!”
那头沉默良久,梁舒试探到:“成陟?”
成陟长声叹,气全洒在听筒,刺啦啦一阵,随后才说:“我没骗你,我真以为能回来,却没想到临门一脚,被大喇叭吼了回去。”
梁舒胸口一紧:“那、那你没违反军规吧?”
成陟扑哧笑到:“没,我就是骂了副师长一通,你没看到他气得跳脚,枪拿手里拔了又插,最后也没做什么,踹了脚大铁门还给踹骨折了。”
梁舒捂心口:“不回就不回了,没事,现在又不打仗,有的是机会。”
应答她的又是绵长沉默的呼吸,成陟说话有点吞词,嗓音时高时低:“可能就…今年吧,或者下个月,又或者下半年…”
“怎么了?”
“我感觉氛围不太对,”成陟说,“多余的我不方便说,小舒,我摸不透上面的心思,只怕还是要……”
他支支吾吾,梁舒心里门清,但她也明白这与成陟无关,安慰到:“我不怕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成陟咽声,梁舒听见他欲言又止,临挂断才说:“副师长说咱们兵力足,如果打起来,应该很快…一年半载的吧,等局势稳定我就回来,带你们去香港洋朋友家。”
梁舒的态度半信半疑,嘴边仍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快的,很快的…”
成陟挂断电话,梁舒盯着西洋挂钟出神。小姨太太下楼,往她后背戳了戳,看她耸耸肩,这才惊呼:“可真是吓人!我还以为石雕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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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至五月,梅雨绵延,沿湘江的层楼叠榭个个都进入霉衣季,印象里全是青苔和晒不干的湿衣裳。阳光吝啬,只露半日便又淅淅沥沥三五天,直到六月飞机结群掠过。
不知是不是机身震走了云,毒辣的白光几乎要沥干江水,城里氛围燥热起来。
前线开战了。
六月底,梁舒脚背水肿走不动路,前胸后背贴了层热汗,得时不时绞毛巾给自己擦脖子。小姨太太帮她换了盆温水,梁舒伸手进去,十指弯曲,像折断在水底。
水波漾了漾,有车铃铛声从闷热空气里破出,梁舒听见人喊:“家属!家属在吗?”
梁舒的心突突一阵,手指收紧,呼吸都带上颤音。小姨太太见状,摁住她的肩膀:“我去瞧瞧。”
梁舒不敢看也不敢听,耳朵却断续灌入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