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嗔怪到:“你…你别油嘴滑舌的,我不爱听。”
成陟又杂七杂八扯了一通,直到有人叫他才挂断。
后来舅舅告诉我,那天他才从昏迷中苏醒,肩胛中了一弹,差点擦过心脏,唯一的好处就是升上了副营。
他什么也没提,我便什么也听不出,在谎言中,一步步陷入虚构的美好。
*
1944年的春节来得比往常都早,在我的记忆里,它甚至有点猝不及防。
因为家有前线士兵,过节的氛围远没有隔壁浓厚,等我出门踏上一地碎红,隔小巷遥望穿着鲜艳的大街,这才惊觉,1943年无论从农历还是阳历来说,都过去了。
广播传来缅甸大战的捷报,但关于其他战争却只字未提,我还是从舅舅的电话里得知,他们部队又牺牲了一个营长。
成陟也就此升为了营长。
舅舅拿牙签捞着牙缝,说话含糊不清:“部队里没什么吃的,就拿俩乡民送的鸡蛋凑合。”
饺子翻上了锅顶,舅妈边捞边喊:“小舒!叫冯冯下来吃饭!”我抓紧时间问最后一句:“成陟不在吗?”
“他不在,几个队死伤太多,重整兼并了。他们营不在我管辖里,以后他会找机会给你打电话。”
舅妈探出脑袋:“冯冯,冯冯!赶紧给我下来!小舒,你也赶紧说完就挂了,啊!”
我不舍地挂断,小姨太太步态妖娆地迈下楼梯:“吃饺子呢?”梁冯大步往下跨,刻意撞过小姨太太的肩膀,小姨太太哎呦几声,提着珍珠包隔空甩甩:“小崽子,走路看着点!”
梁冯回怼:“您啊,牌桌就要开了,再晚点,这输的就不是一把两把了。”
小姨太太伸手摸摸发顶镶翠,也不驳斥,抖抖大衣便出了门。
梁冯刚要坐下,门口响起吆喝:“梁冯!梁冯在吗?”梁冯撒了碗筷:“大过节的还有人找我呢?”
嘴上虽抱怨,脚下却不停,她出门,门外男人递来东西:“您的信。”梁冯翻看一眼:“天,那负心汉终于晓得写信了?”
我瞧她路都快走飘了,便知道负心汉来自谁。她小声哼歌,冲我挤眉弄眼:“怎么样,这人还不算脑子一根筋吧?”
我笑着迎合,心里却说不出的落寞。梁冯啧啧几声,往我桌前拍下信封:“还有你的!急什么真是!”
我又惊又喜:“梁冯,你怎么藏的!”
“我根本就没藏,就放我信下头,你哪里看了,从挂了电话视线就浮天上,怕把成陟哥活人摆这里你都看不到。”
我听不进她的调侃,连忙拆开信封,上头字迹熟悉,连句末习惯的小墨点都如出一辙:
[小舒:
不知此信可于节前抵达否?若你尚为我忧,请勿忧思。我一切安好,万事努力,为彼此将来筹划经营。
冬寒夏暑,请顾念身体。
思卿成陟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
看完这短短几行字,我不知心里悲喜。梁冯笑骂:“怎么?有了信还更难过了?”
我默默将信叠好,轻声说:“或许吧。”
*
1944年未半,长沙城气氛忽然凝重。
那时接连的各线战况盘旋在千家万户,其中一条与市民息息相关的,便是日军第四次进攻的前兆。
经过前三次战役,长沙似乎从容了许多,可不仅城市从容,军队也松懈了。没有人知道一场战役的结果,但他们好像胸有成竹,就连平民撤离的指令都未即时下达。
6月初,那个长沙人民最放心的岳麓山,沦陷了。
广播里关于战争的一切忽然又有了实感,它说东边打响,东边炮火连天;它说西边轰炸,西边烽烟遍地。
在城中心都能感受到的动荡中,舅妈决定举家搬离。
我们在动乱中重逢了赵有年。他提着皮箱,与离开时打扮相同,不同的是,他鼻子下留了些许胡渣。
彼时我刚推门,赵有年衬衫平整,薄薄的西装搭在手臂:“梁舒。”
我惊呆了,缓了许久才喊:“梁冯,梁冯!赵有年回来了!”
话音刚落,梁冯笃笃奔下楼。她裙子都没套好,腰间卷成一团,但她毫无知觉,张手将赵有年搂住:“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她嘶吼抱怨,渐渐有了哭腔,“你怎么才回来?你为什么回来?”赵有年轻拍她的背:“对不起啊冯冯,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们。”
他拉远梁冯,递来三张火车票:“你,梁舒,岳母的票。你们现在去车站,下午有趟开往重庆的火车。”
梁冯接过车票:“你呢?”
“我?”赵有年说,“我留这里。”
梁冯好似没听懂,她睁大眼睛愣愣盯了许久,说:“你…留这里?”
赵有年轻叹一声,手指抚摸她发间:“冯冯,我必须留这里。前线战士需要人手照顾,多救一个,胜算就大一分。而且国际有医疗兵协约,我不会有事的。”
“你面对的是什么呀!”梁冯大吼,“你面对的是人吗?!你问问梁舒,你问问她,医疗兵算什么东西?南京的时候,有几个人活着?!”
“冯冯…”赵有年轻抿嘴唇,“国家需要我们,何况长沙不一定沦陷。”
梁冯使劲用手揩去眼泪,倔犟地仰头不看他:“我不管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罢,她抽走自己的票上了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有年对我开口:“梁舒,这次车票是成陟托我的,他说…长沙城现在很危险,你们最好尽快撤离。”
“他呢?他在哪儿?”
赵有年说:“他随驻军去了衡阳。放心吧,衡阳是后方,长沙都没事,那里不会有事。”
*
舅妈和我乘上去车站的军车,宪兵对舅妈敬礼,舅妈伸脖子遥望:“梁冯!走了!”梁冯提着箱子,脚步欲近不近:“妈,你们先去,我等会儿再来。”
我拉住舅妈:“咱们先去看看情况,梁冯好久没见丈夫,刚才气头上说不好话,现在肯定很多想说的。”
舅妈无奈叹气:“那我们先走,梁冯你给我记住了,你欠一顿打!”
不大的车站人群攒动,南来北往的火车蒸汽冲天,机械发出刺耳怪叫,听得人心头发慌。
我和舅妈随人潮拥挤,她望向车站大钟:“这都几点了?火车马上到站,她是不是弄不清时间?”
我安慰到:“不会的,赵有年说得清清楚楚,梁冯不至于听不明白。”
车站汗味儿混着香水味,闻着叫我头脑发胀,乘务员推动人群:“上车了啊上车了,去重庆的火车啊!”
男女老少一窝蜂向里冲,检票的拼死拦着,更有甚者拿身体堵门,扯嗓子嚷嚷:“票!票给我看!不许瞎挤!”
有人扒着窗户往里爬,被后头乘警拽下。乘警冲天放枪,人们吓弯身子,齐齐抱头下蹲。
乘警喊哑了喉咙:“一个个来,再不守秩序都他妈给我毙了!”
人们终于学会老实,朝逼仄的通道推搡。我和舅妈千辛万苦才坐上火车,舅妈视线一直在周围打转,我也有些急了。
正漫无头绪时,小姨太太提着柳木箱,一屁股坐在了旁边。舅妈与我面面相觑:“你,你怎么来了?”
小姨太太晃晃票据:“你女儿给的票。”
舅妈浑身发抖,突然甩了她一巴掌。小姨太太摸脸嚷嚷:“干嘛啊你干嘛?!发什么神经?!”
我拼命抱住舅妈,舅妈上身直冲姨太太,唾沫星子飞溅:“你又干嘛?!我女儿的票是不是你抢来的!你说!”
当着那么多人,小姨太太怒气隐忍不发,只瞪眼说:“你女儿要留下陪姑爷,怕你不肯,就私底下给了我。”
舅妈牙齿咬得咯吱响,小姨太太说:“有本事在这儿吼,你现在下车啊!你下车去找梁冯,你自己问她啊!”
舅妈真作势起身,我赶紧按下:“现在不行的舅妈!等到了重庆我们再给梁冯打电话,让那些兵绑也给绑车站来!”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都没底,毕竟这一票难求的境地,能不能有票还是个问题。
舅妈沉默的片刻,火车猛然晃动。一声长鸣后,它向直线距离六百多公里的重庆驶去。
这是一场让舅妈后悔终身的旅行。
1944年6月19日,长沙沦陷。
第12章 下落不明
从那天以后,舅妈就再也没见到梁冯,甚至连她的消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