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空空,木然转身。手刚搭上门把,成陟上前按住:“你这就确定了?”
我紧抿唇线,听他呼吸沉沉:“你也是个逃兵。”
我翻眼瞪他,他咬牙切齿:“你真的很懦弱,连前方有没有敌人都不探究,就顾着后退。”
我倔犟扬头:“对啊,我和我爸一样,都是逃兵!”
我去拧门把,成陟拽紧我的手腕:“梁舒!你今天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当逃兵处理你信不信!?”
他端出军官的威严,我一点都不怕,扭着手腕就要开门。成陟死死按压门缝,我动弹不得,没能控制住眼泪:“你滚,你滚!你们当兵的都是坏人!就知道欺负人!”
成陟掰正我的脸,突然吻了下来。
他把我当成了城池,拿出他惯有的气魄,不管不顾地向前,再向前。
我能感到方寸之地被他包围收紧,没有一丝能被放过。他身上还带着薄汗,我能闻见烟气混杂的男人气息,就像雌性动物不自主被雄性的荷尔蒙吸引。
我当不了逃兵,甚至不能后退,在他激烈的攻势下倒戈投降,主动去迎合。
我想,他又打了场胜仗。
成陟呼吸急促,许久才分离。我意识回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吻又羞又恼:“你…你真是!惹我惹得总顺手!”
成陟视线黏在我唇间,拇指摸过嘴角:“你们医生可不好惹,惹急了丢下我们的命,那我就真找不到你了。”
我忍不住低头,他抬起我的下巴,“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我需要的不是妻子,是需要你当我妻子。”
我别扭地转头,余光却关注着他。
屋里灯光很暗,照得他轮廓很深,眼神是我看不清的认真:“从前我只想结婚,可现在我只想你。若战争结束了我还活着,就请你嫁给我。”
我嘟嚷到:“那这仗还有十年的话,我得等你十年?”成陟笑了:“对啊。”
我嘴角抽动:“那你还真是霸道,蛮不讲理。”成陟叹气:“所以该怕的人是我,你要是变了心,我上哪里去等你?”
我没有搭话,默默低语:“那你要是死了,我又去哪等你?”
*
积雪还没融化,舅舅就收到了上级关于军队调遣的命令,驻扎军队将向西行。
定好了行军日期,舅舅对梁冯说:“临走前,帮你们把婚礼办了吧,免得你日思夜想,怕你爸不来不肯举办。”
梁冯很吃惊:“爸,就这么点时间,怎么操办啊?等我们彻底胜利了,再结婚不行吗?”
舅舅慈祥地摸摸她脑袋:“傻啊,战争已经耽误了多少人,我不希望这里面有我女儿的幸福。”
梁冯没说话,头埋在舅舅怀里,悄悄掉了眼泪。
婚礼一切从简,梁冯的婚纱也很低调。戴瓜皮帽的摄影师搬来相机,笨沉沉的家伙对准梁冯和赵有年,咔擦留下了最美的青春。
梁冯冲我招手:“姐!你过来你过来!我们全家照一张!”
我被梁冯拖过去,舅舅和舅妈也推脱不得。梁冯指着成陟:“你!成陟哥!就你!过来一起!”
成陟正脱帽拍灰,闻言摇头:“我?不好吧,我又不是你家里人。”
梁冯提着裙摆,硬是拽他往人堆里走:“万一以后是呢,对吧?我姐大晚上跑你宿舍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成陟悄悄冲她竖拇指,我装作没看见,任她把成陟推我身边。成陟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我被她拖来的。”言下之意他是迫于无奈。
我斜睨他:“你要是不想,十个梁冯都拖不动你。”
成陟戴正了帽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终于了解我了。”
我别扭地想挣脱,摄影师却大喊:“好了好了,旁边的别动了!就这个姿势!”
闪光灯过,六个人的笑脸在框中定格。
*
尚不及照片洗好挂出,舅舅和成陟就融入了西行的队伍。
在送人的浪潮里,我见到了孙灵薇。她穿着喜庆的红旗袍,鬓发则缀满珍珠饰品,看起来隆重而刻意。
梁冯同我说:“前天她也嫁人了,是我舅舅团里的,好像是个营长,叫…恩.…裘贯武?啧啧,真虚荣,听说她嫁人条件提得可高了,要不是她家有钱,那裘贯武也不会看上她。”
望着孙灵薇游离的眼神,我不知该作何感想:“也许…她就是喜欢裘贯武吧。”
一个个整装待发的将士从旁路过,舅舅骑在马上,冲梁冯方向望来。梁冯双手拢在嘴边:“胜利归来!”
她嗓门扯得很大,我忍不住捂耳,在吵吵嚷嚷中看成陟从视野擦过。
他的军衔和帽徽擦得熠熠生辉,笑容一如既往,还冲我做了个口型。
我看明白了,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
时间在忙碌与忧虑中过得很快。
长沙城在接连两次浴血后归于平静,日寇的队伍被挡于千里之外。商铺展现了蓬勃的生命力,各色店铺齐齐从废墟萌芽,茶楼酒馆的生意也重归红火。
有了娱乐,消息的传播迅速了许多。那些好坏胜败,在人们嘴里成了“别的地方”,仿佛只要岳麓山还高高耸立,长沙就是战乱中最平安的净土。
赵有年自请去了前线城市,希望出些微末力量。梁冯怎么劝阻也撼他不动,只得埋我怀里哭泣:“我最讨厌过我妈那种生活,可那没良心的居然也让我尝到这滋味。”
我没资格评判他,因为有个人也在这危机时期,让我遭受夜不能寐的痛苦。
1943年11月,常德会战陷入胶着。
收音机传来延迟的消息,前线战报时好时坏,众人的心像悬在半空忽高忽低。
12月3日,常德失守。
昔日繁华像回光返照,不过一句传遍大街小巷的战报,便将城市跳跃的火苗吹灭。
生活还是得继续,屯粮的队伍逐渐壮大,偶尔我陪张妈去米行,那排至巷尾的长队让人叹为观止。
我每日下班都在家门前踌躇不进,生怕听见任何人哭喊,毕竟经过千家万户时,那不想干的悲痛足以让我胆战心惊。
舅妈不像往年那样草木皆兵,她看淡了许多,甚至于上门哭诉的家眷,她都能用恰到好处的态度,说出模式化的安慰词。
经历长时间低谷后,军报的风向急转直上,失地接连收复,终于在12月25日,我接到了西北方打来的电话:
“喂?兰珍在吗?”
我扬起听筒:“舅妈!舅舅的电话!”
舅妈手在围裙擦了又擦,颤抖着接起电话:“喂?老梁?”
舅舅语气平淡,像在家一样嘘寒问暖后,对新姑爷表示了批评和赞许。末了,他说:“兰珍,军饷下拨了,家里窗帘都脏挺久了,该换了。”
舅妈木然应和,随后冲我喊:“小舒,舅舅叫你接电话。”
猝不及防被点名,我心中忐忑不安。舅妈偷偷抹了把眼泪,喃喃说:“家里有多少东西没换了,他哪里记得清呢?”
我将话筒凑近,屏吸问:“舅舅,什么事?”
刚说完,我立刻把听筒远离,生怕听到不好的字眼,只敢先从语气隐约判断。那端小声哄笑后,我才略略放心:“啊?您说什么?”
“我说…”电话里的男声年轻,“我的军饷也发了,你要不要啊?”
是成陟。
第11章 逃亡
近一年没听他的声音,我甚至反应不过来,傻愣愣地“哦”一声,听他又哄笑:“小舒妹妹,天降横财砸傻了?”
我又羞又恼,恨不得钻电话里堵住他的嘴。成陟好像翻着什么,纸张噼里啪啦,我说:“你要是很忙,那就以后再打。”
“别,不是。”成陟说,“我在翻日记。”
“日记?你的日记?”
“不是,是新兵蛋子的日记,写得七零八落,我都搞不清他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我压低声音:“没事翻别人日记干什么?这样不好啊…”
成陟又笑:“他自己塞给我的,我正愁不记经过写不好报告,他倒勤快,战场都要抽时间划一笔。”
我没作声,听他说:“你说我要不也写写日记?”
“你那么忙,能坚持吗?我都坚持不了。”
成陟声音变小:“我又不写那些琐碎的事,只用写写大事。”
“什么叫大事啊?”
“想你啊,每天睡前想想你,就是我最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