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12)

作者: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长沙没了,舅舅的家也没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关于长沙的一切,都来自于广播里抑扬顿挫却不带感情的战报。

舅妈听到沦陷的消息,哭过五次,最后她也哭干了力气,抱着枕头像婴儿一样入眠。

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他们撒谎总那么容易让人相信。成陟说他很好,赵有年说衡阳很安全,所以,当我在收音机听到衡阳失守的消息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舅妈关了收音机,我近乎呆板地前去打开,她却拂掉我的手:“小舒,别听了,先睡觉吧。”

先睡觉吧。

我一直在嘴里重复这句,仿佛多念几遍就能入睡,可越躺越清醒。我翻身下床,从客厅提来收音机,趴在床头拧动旋钮。

重庆的七月很热很闷,我前胸后背贴了层细汗,鬓角额发被汗水浸湿。窗外树影投于床面,夏风轻轻吹动,它们就在收音机前舞蹈,舞得我眼睛发花。

“衡阳久攻不下,严厉打击了日.寇侵.犯中华的决心,我军在战役中展现了超乎常人的魄力…”

它说得花哨,但我知道,这是美化过的绝境。它的真实情况,恐怕比我想得更为惨烈。

我想起南京城里尸殍遍野的景象,那是十二月隆冬,天气冷,伤口流的血很快冻结成冰,尸体也封藏在低温里。

如今是年中最热时节,我在临床呆了几年,又怎会不知道,伤口发炎溃烂,是怎样剜心蚀骨的痒痛。

我关了收音机,心尖边跳边抖,妄图从胸口蹿出。眉毛挡了额间冷汗,却拦不住眼泪坠落,我捂嘴咽下哭声,喉管似要炸裂…

我开始害怕了。

*

“7月20日,在我军强烈抵抗下,敌军死伤合计19286名…”

“7月30日,我军增援在外围与日军展开殊死搏斗,以钢铁的意志斗争到最后一刻…”

“8月5日,在我军猛攻之下,日军多名指挥官战死,随后敌军与我方发生激烈巷战…”

“8月6日,日军团长中弹身亡,我军仍在抵抗…”

“8月7日…”

我将手伸进水盆,仔仔细细剥着洋葱皮。舅妈最近神经比较敏.感,有时深沉得像老人,有时又幼稚得像小孩。此时,她端板凳坐在收音机前,音量被她捣鼓得时高时低。

我说:“舅妈,你等我把这封战报听完。”

舅妈收了手,老老实实坐正。我指甲盖掐上白里透紫的皮肉,水盆噗嗤冒起小泡,有滴水落进盆里。

“衡阳守军致电蒋委员长,日军入城衡阳沦陷,城内兵力已尽数消耗。来生再见。”

我用手指揩干眼角,舅妈惊呼:“哎呀,你怎么哭啦!”

我笑了一下,眼泪越落越多:“没事,有点辣眼睛。”

那天怎么度过的,我已经忘了,就记得小姨太太从外归来,带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我一串给舅妈。舅妈很久没和她吵架了,拿着葫芦左看右看,看上面自己的倒影。

小姨太太没给解释,只将我抱紧。她说:“还没嫁人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冯的事舅舅还不知道,他极少打电话,却在夜里打了数通电话。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难过,我知道他是给我打的。舅舅沉默许久,说:“方军长做了个不对也不错的最佳决定,他带领所有有军衔的,向日军提出了人质交换,释放了所有伤残士兵。”

“嗯。”

“他们投降了,但是他们抵抗了47天,超额完成了任务。我想,委员长不可能再拿驳壳.枪崩人脑袋了。”

“嗯。”

“小舒。”舅舅说,“伤亡名单还在统计,他应该还活着。”

我有些想笑:“舅舅,我不喜欢也不想听谎话,等一切确定,您再同我说,行吗?”

舅舅深吸口烟气,我能听见他吐纳的嗞嗞声:“冯冯和兰珍都还好吧?”

我一时语塞,怕扰乱舅舅心绪,尽量不露破绽地说:“好,都挺好的。”

*

我没想到第一个给我带消息来的人居然是孙灵薇。

孙灵薇穿一身暗金色旗袍,头发烫成烟盒女郎那种小卷,剔得干净的指甲扣着丝绒手包,举止行谈早没了女孩的青涩。

她妖妖娆娆地倚在门边:“衡阳那边的事儿你都知道吧?”

我感觉来者不善,准备把门关上,她却一步跨了进来。

孙灵薇说:“我丈夫说了,那个叫成陟的,不在阵亡也不在伤残名单里,他失踪了。”

我身形忽顿,她挑着朱唇继续说:“怎么?听不明白?战场失踪只有三种情况,一是头给炸废了,二是快死没了联系力气,三是…当了逃兵。”

我冷冷望着她,听她厚嘴唇挤出尖酸刻薄的话:“你爸也是逃兵吧?你丈夫也是。啧啧,真不愧是一家人…哦不,你们好像还没结婚?啧啧,真可怜。”

她张嘴还要继续,我隐忍许久的力气终于爆发,一掌甩得她嘴角流血。

这一掌击溃了她的精致,扭曲的卷毛飘在肿脸旁,孙灵薇气得破口大骂:“你打我,因为你就是逃兵的女儿!逃兵的女人!”

我伸手去拽她头发,人在气急时已忘了形象为何物,只想用最粗暴原始的方式叫她闭嘴。

孙灵薇仰面半蹲着,话说得又急又快,唾沫星子落了满脸:“你活该!当初你用区区一张电影票侮辱我,现在这点话都受不了了?!”

我指着她:“我给你的时候就说清了,这票是给我的,你想争取你就去,争取不来是你没本事撑板鸭,你算个屁!”

孙灵薇上来就要掐人,小姨太太将我抱着往后拖:“谁家杂狗嘴这么臭,不晓得惹人嫌吗?!”

我被她挡在背后,她是个中老手,那细长的高跟一踹,便踹得孙灵薇踉跄后倒。

孙灵薇扒着门缝往里塞,小姨太太哐地关了门,也不管夹不夹人手。孙灵薇慌张躲避,隔着门板胡乱叫骂。

我拿手捋纠成团的头发,怎么捋都捋不顺畅。

孙灵薇的声音渐渐变小,满腔怒火也瞬间消散。我脑子变得空空如也,一些不敢细想的事填满了空虚。

小姨太太上前,我拳头朝她肩膀锤:“你赶她干嘛?!”

我一拳拳落在她肩头,从刻意伪装的愤怒变为掩饰不了的悲伤:“你为什么赶她!我宁愿和她打架,也不要去想成陟!我不要!”

小姨太太说:“事情还没定论,他不一定是逃了。”

我边哭边下蹲:“他就是个逃兵…我宁愿他逃了他活着,我也不想他死了…”

舅妈看我哭得伤心,不知触发了她哪根筋,张手抱着我和小姨太太一起,哭得比我还大声。

*

人总是会编造很多美好的设想,以期自己在悲痛中能活下去。

我靠着这“没有确切消息”的消息,撑到了年底。随着各路军队和国际形势的转变,希望的曙光在人们心头蔓延,也就是在这时,我接到了赵有年的电话。

长沙沦陷近半年,日军对城市的扫荡也早已结束。如今他们自顾不暇,给了赵有年联系外界的机会。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不知道…梁冯…我也没她的消息。”

我追问:“什么意思?”

赵有年默然片刻:“梁舒,当初冯冯说要留下,我不允许。她说她受不了这样无止尽的分离,她可以在医院帮我打杂。”

“后来长沙城形势越来越严峻,我硬让她撤离,并骗她我也会去,她信了。临开车前火车站出现了暴.乱,我便失去了她的消息。”

“你都没有去打听吗?!”我急吼,“她才20岁,她从没见过什么叫暴.乱!长沙就那么点大,你哪怕翻天也得有消息啊!”

赵有年居然笑了一声。

我紧握话筒,半个字也憋不出,听他说:“梁舒,我也是这么和乘警说的。可你知道吗,敌机轰炸后,连活着的乘警都没几个了,我问谁?”

赵有年语气平淡,“科长死了,李君香死了,我也差点死了。我现在活着,就想留个交代,如果你们想让我死,我无所谓。”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失了声音。

这些年失踪死亡的那么多,刀不落在身上不晓得疼。可这个1944年,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战争留下的伤疤,到底有多痛。

我说:“你好好活着吧,等冯冯回来,我怕她骂我把你害死。”

赵有年没再说话,挂断电话时,他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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