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句话,他还记得真真切切——
“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他不知道自己跪过了多少阶,也不知道这条登天之路还有多长,气温逐渐降低,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冰上,比寻常凡人更千疮百孔的身体让他难以支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身体都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摔下来。
然而,他却没有。
他坚持着一路跪上去,眼前一片模糊,几乎只能依靠本能行动,眼底心间,全是子祟。
子祟为了他犯下此罪,这会正在受尽地狱刑罚,那些刑罚他是见识过的,生死轮回永不停歇,那却本不该是他该忍受的。
是他。
是他脑内扎了根玄晶针,抑制了思想,以至于原本应该提防的没有提防,原本应该怀疑的也没有怀疑。
也是他。
妄动了冠翎的力量,又冲动又鲁莽,导致自己神力尽失废人一个,不仅什么忙都没帮上,更是拖足了后腿,生生被一个凡人剜去了心脏。
都是这一切,造成了子祟的弑神之心,造成了子祟如今正在忍受的一切。
该受刑的,是他,而不是子祟。
凡人所言,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登天。
随着逐渐登高,气温就明显降低下来,他甚至还没爬到一半,就已经被冻麻了手脚,脸色泛白,嘴唇发紫,眉毛和眼睫都凝上了一层冰晶,风雪如刀如刃,裹挟而来,全刺在他身上,连伤口的血都是冰冷的,几乎停止了流动。
他复又是一跪一叩,吞了口口水,才能勉强喊出那句祷告一般的祈求,想要继续,却随即倒在了台阶上,因失血过多和体温过低而忍不住痉挛,鬼使神差地喃喃唤了句“子祟”。
他如今所遭受的,抵得上子祟的万万分之一吗?
子祟……
又在痛苦之中,轮回了几世呢?
世间皆有因果,他才是那个因,果也应该报在他身上,子祟……他不该。
思及此,便又克制住四肢百骸的颤抖,坚持着爬起身来,又低低唤了声“子祟”。
等着,我来……救你了。
然而,他四肢麻痹,这歪歪斜斜的一起身,就没稳住身形,往外侧一歪,直直向外倒去,径直摔了下去!
不好!
虽然他尚且记得要扒住台阶,却耐不住手脚的动作根本跟不上,伸出手也只是堪堪地一擦,便直直坠了下去!
该死!
身体失重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道飓风自耳边袭过,想喊也喊不出声来,随即身体被白光裹挟,一股熟悉的暖流,游走全身,充盈在伤口和四肢。
——是神力。
他的神力,回来了!
眼前光芒一闪,再睁眼,他便复又平平安安地站在了金色霞光弥漫的松软云端,仙气飘动之下,伤口恢复,四肢麻痹的感觉也逐渐褪去,便是那件狼狈不堪的青锻白衣,也焕然如新。
眼前之人,不是阴阳塾的塾长清徽真人,又是谁呢?
“湛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一叩首,惊动了流云万千,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朗声道:“师尊!湛离来替子祟,求仙庭万天神佛原谅,求师尊,代为转述。此前种种罪过,其因在湛离,不该……不该报应给子祟……”
☆、鬼门,开
清徽真人没有来扶他,只摇了摇头,有些惋惜,有些心疼,也有些悲怆:“湛离,你……动心否?”
他茫然抬起头来,身体尚未从攀爬建木的疲累中回过神:“动心……?”
他……真的是动心了吗?还是……单纯的不愿欠人人情,不愿无故让人替自己受过?
胸腔里那颗幻化而成的心脏依然在有规律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叩在肋骨上,每动一下,都浮现出那厮的脸来,染血时笑,濒死时笑,就连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时候,也笑。
这……
是一种喜欢吗?
“徒儿未曾动过心,徒儿不知……”
“湛离,你为他,折尽一身傲骨,一步一叩首,跪上九重天,是因为你觉得你欠了他,还是不愿他受苦?”
是为什么呢?
他想不通。
他只能垂首闭上眼睛,以一种十分痛苦的表情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徒儿……徒儿真的不知……”
清徽真人长叹了口气,袖中拂尘一出,突然又扬起了一阵大风,将他包裹其中,声音被狂风撕裂成碎片,遥远而沉重:“去吧,湛离,去想清楚,去渡劫。”
想清楚……吗?
他又在风眼之中,被风鼓动了长衫,直直往下坠落,剧烈的失重感让他再次头疼欲裂,忍不住阖上了眼。
虚空之中,清徽真人的声音再次传递过来:
“责罚已尽,皆不受苦,子祟……会回来的。”
像琴弦一般绷紧的心绪忽然一松,过于疲惫的身体让他在这种温暖的风中沉沉睡去,子祟……
他不会再受苦,他会没事的,他会回来。
这一次,没有人干涉,湛离被安安稳稳送到了建木树下。
湛离受了重伤,身体几乎千疮百孔,又被剜了心脏,在这种情况下攀爬建木,精疲力竭睡过去了也是难免。
禅灵子叹了口气,又大打了个哈欠,蹲在地上指了指睡死过去的湛离,满脸愤懑:“我迟早被他熬死!”
宁亡人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厮一边说回无名派睡觉,结果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蹲在建木底下瞪大了眼睛守着,也不睡,算算都好几天没合眼了,他提议自己来替他看着,神君一回来就通知他,这厮还不乐意。
这会神君回来了,他倒是又骂骂咧咧的。
禅灵子伸手去扶,奈何他自己也是疲惫不堪,全凭一身正气吊着,哪还有这个力气扶得动湛离,便又没什么好气地瞪了宁亡人一眼:“愣头小子,还不过来帮忙?”
宁亡人一边后知后觉地帮他把湛离挪到一处相对开阔的草坪处,一边有些尴尬地睨了他一眼:“算算我死了六十年,这会应该已经算是个耄耋老人了。”
骂他“愣头小子”,不太合适吧?
更何况,他看着似乎比这厮还大上几岁呢。
岂料禅灵子翻了个大白眼,语气里竟隐隐透着某种自豪:“小爷我都死了八百年了,你非要跟我争阴寿?”
跟他比起来,宁亡人可不就是个愣头青?
他噎了一噎无言以对,瞥眼却见那红衣轻狂而艳丽的男人已经在湛离身侧一躺,两个累惨了的男人,就这么睡死过去了。
……算了。
两个人这么一睡,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湛离神力恢复,身体上的伤也逐渐愈合,因此很快就率先醒了过来,禅灵子却是还没睡够,生生被湛离这轻轻一动给惊醒了。
“湛离!你有什么毛病吗!扰人清梦折寿三年不懂吗?”
他丝毫不惧这厮的起床气,一把把自己宽大的袖子扯了回来:“谁叫你睡我袖子上?”
禅灵子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紧紧皱紧眉头翻了个身继续睡,嘀嘀咕咕又骂了一句“小气鬼”。
宁亡人蹲在他们俩身前,眉眼里颇有些佩服之情,幽幽说道:“你们俩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睡?”
湛离运转了一下自己的神力,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这神力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而且神力一恢复,便一身轻松,伸手抚上了胸膛,那颗断角所化的心脏,还在规律跳动着。
“他又不是人,当然睡够了,小爷我就是个□□凡胎,还得再睡一天。”
“对了,子祟,子祟呢?他还没回来?”
宁亡人摇了摇头,想起那天分别时撕心裂肺的呐喊,冰冷的眼底忽然浮现出一种痛苦来,一闪而逝,又恭恭敬敬地:“未曾见到子祟神君回来。”
“可……师尊说过,仙庭已经宽恕了子祟的罪过,地府难道还扣着他?”
禅灵子也不睁眼,保持着酣睡的姿势,五官都因为起床气而皱成了一团,没什么好气:“仙庭地府不通往来旷日奇久,等仙庭走一道道规章程序把消息带到地府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更何况,人间一天,地府就不知道要过多少天。
“那子祟岂不是要在地府多受很久的刑罚?”
他终于睁开眼来,语气冰冷,凉飕飕反问了一句:“他无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