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些刑罚,不是他该受的吗?
湛离一时无言,深深叹了口气,才道:“子祟,注定要灰飞烟灭的,你又何苦如此执念。”
“很多罪过,都不是一死就能了之的。”
他沉默,诚然,子祟从来就不是无辜的,也正是如此,他才选他渡劫。
他希望届时下手,能凭借他犯下的罪过,而义无反顾毫不愧疚,他此生所造下的唯一杀业,必须是子祟。
“知道怎么去地府吗?既然仙庭要循规蹈矩,那我只能亲自去地府通知。”
禅灵子又大打了个哈欠,眼下淤着的黑眼圈还没有彻底缓和,脸颊还透着几分苍白,因为没有睡够而依然满脸惺忪:“通往地府的路只有鬼门一条,在地府,凡是煞君及以上级别的鬼神都可以开启鬼门,子祟虽然是个煞童,却已经代行鬼神之责,因此也有打开鬼门的资格,除此之外,除非你硬闯九泉结界,否则,想都不要想。”
湛离眉角一挑:“我就是个小准神,集半个仙庭的力量也不一定能破开九泉结界,我又怎么做得到?”
他又白眼一翻,淡淡指了指他头上仅剩两根的冠翎:“你的冠翎是瑶池之水所化,瑶池之水是九天之上的圣器,却也不是谁都能随便使用的,只有转化成准神头顶的冠翎时,才能起到完成心愿的神奇作用。上一次,只要你许下心愿,就连我这个已经转世轮回彻底消失的人都能召回来,虽然代价是耗尽神力,却也足以回溯时空,当然……也可以强制召出鬼门。”
湛离伸手捻了捻头上的冠翎,喃喃重复了一句:“瑶池之水啊……”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许下心愿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这就是仙庭圣器的特点,公平,且公正。”
“那若要打开鬼门,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禅灵子有白了他一眼,满满的都是不友好,有些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我哪知道,左右你把我召回来是破坏了三界的平衡,代价也不过就是神力尽失罢了,但打开鬼门……跟破坏三界平衡相比,好像也算不上什么。”
湛离轻轻拔了拔,冠翎与血肉相连,这么一拔还是很疼,自从体内那根莫名其妙的针被逼出来以后,他凡事都会多想一层,这一想,便扭头问道:“你又想算计什么?”
禅灵子顿了顿,“嘁”了一声。别过头去低声嘀咕了一句“机灵”。
“你真的在算计我?”
他两手一摊,老实承认:“是。但也不算。只不过我想回一趟地府,我还有事没做完。”
而地府,又岂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除了从湛离身上下手以外,他别无他法。
湛离被他的直白怔了一怔,复杂而古怪地挑起了眉头:“……还挺老实。”
“我滞留人间,不过是为了几个答案,有些已经失去了意义,也有一些无疾而终,但总要有一个……能让我了却这八百年的遗憾。”他回过头来,真诚而恳切,曾经放浪形骸张狂意气的脸上依然显出年少时的光彩,只是那双眼里,却带着某种祈求,“算我求你一次,带我去地府。”
湛离连忙别过头,就算拔了那根针,也改不了心软的臭脾气,这一别,便撞见了安静而沉默的宁亡人,忍不住心口一窒,想起了那剜心之痛,嘴上却问道:“你呢,要去吗?”
宁亡人堪堪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啊”了一声。
“地府,你要去吗?说不定……能见到信庭。”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良久才道:“心怀疚愧,不如不见,信庭……我了解他,他也不会见我的。”
湛离不太懂,但选择尊重,一想起子祟,终于横下心来,管他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他需要尽快结束子祟正在忍受的痛苦,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多等。
当下一咬牙,就“嘶”了一声,拔下了第二根冠翎,往前一掷:“鬼门,开!”
冠翎落地白光一闪,随即空间因挤压撕裂而发出“咔咔”的响声——是地府的活骷髅竞相从鬼门往外挤时,骨骼相撞的声音,虚空之中,竟当真鬼门洞开!
湛离呼了一口气,却发现神力并没有损失,忍不住“咦”了一声。
☆、我在等风
禅灵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原地一跃而起,拍了他后背一把:“还不快走?代价的事以后再说!”
他“哦”了一声,拽着禅灵子就往鬼门里走,宁亡人就站在鬼门外,眼睁睁看着鬼门吞噬了他们二人,忍不住迈开了腿,却在脚掌落地之前,又咬牙收了回来。
——信庭不会见他的。
鬼门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之后,骤然关闭,消弭于无形。
他回过神,苍白嗤笑了一声。
地府。
刚一踏上这焦灼而荒芜的赤土,禅灵子就凛下了眉目,仿佛身侧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冰晶,他一呼气就能凝出数九的寒霜,以至于站在他身侧的湛离都忍不住缩了下脖子,伸手就去拽他:“活人入狱必死无疑,我的神力还能护得住你,别走开。”
“无妨。我已经死了。”
“你……!”
禅灵子冷漠到可怖的神色并没有半点收敛,只是伸手一指:“你不是要去找子祟吗?他要受罚多半是在八大地狱之首的等活地狱,在那个方向,你自己去吧。”
“那你呢?”
他终于舒展了眉头,呼出一口气来:“我去以前我等过破虚的地方,再看一看。”
说罢,便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湛离看着他格外鲜艳的红衣,那绣满了穿花百蝶的外袍张狂而华美,普天之下,似乎也只有他能同时驾驭着超然世外,又意气轻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绝世容光,只是……
那背影里的决然和果断,显得那么冷漠,那么绝望,那满片栩栩如生的绣蝶,似乎排列成了两个字——“永别”。
“禅灵子!”
他回过头来,未曾答话。
那冷漠的神情太过陌生,以至于湛离喉中一噎,悻悻放下了手,千般言万般语都堵了回去,再说不出来,最后只凝成了一句——
“小心”。
他似乎为湛离没有说出更长篇大论的话而松了口气,终于轻笑了一声,唇角上扬勾成了一张轻松里带着惬意的笑脸,转身就向远处走去,只无所谓般扬了扬手,撂下了一句“去找子祟吧”。
湛离顿了顿,心下说不出的酸涩。
在那双眼里,他隐隐看到了和破虚灰飞烟灭时,一样的欢喜。
他……
不打算再跟他一起回人间了。
然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犹豫,一个闪身间,神力在脚下凝出祥云,缩地成寸,托着他就急匆匆往等活地狱的方向疾行而去。
地府实在是很大很大,然而湛离知道该如何寻找子祟,那燥热而腥臭的空气里,漂浮着他的血腥味。
——他从来都遍体鳞伤,身上永远都带着血腥味,以至于,深深都刻在了他心里,不用刻意分辨,也能一眼识别。
仙庭地府不通往来,要想把消息传到地府确实又繁琐又浪费时间,湛离此刻竟十分庆幸他不惜一切闯进了地府,因为,他赶到之时,责罚还没有结束。
醴女舒舒服服窝在太师椅里,脚下开了一地鲜红如血的彼岸花,缠在她的脚边,妖娆而又魅惑,正拿着一本册子,执笔懒洋洋画了个圈:“下一狱。”
有鬼差上前问要不要等失去意识的子祟醒来,她便挑眉放下了笔,脸上轻松惬意,似乎被生生折磨致死的,并非自己的同胞,平平淡淡地说道:“那你们都歇会吧,等风来了再继续。”
而死气沉沉趴倒在血泊里,一时连人形都分不出来的,不是子祟,又能是谁?
“慢着!子祟!”
醴女“咦”了一声,看清了来人,忽然低低冷笑了一声,面向他换了个姿势,修长的腿搭在花丛之中:“这不是湛离神君吗?怎么,跪完建木回来了?”
湛离没空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脚一沾地便神力大作,鼓动长衫,轻易将围在子祟身边的诸多刑具和鬼差全部震开,发丝浮动间声如寒铁:“仙庭传话,责罚已尽,皆不受苦,不准再动子祟一根汗毛!”
她掸了掸裙角上莫须有的灰尘,施施然站起身来,妖媚的凤眼里有轻蔑和敌意交缠流转,裙摆下,煞气却宛如游蛇一般逐渐外泄:“看来,湛离神君,还摆不清自己的地位啊,仙庭真当我们地府,是你们九重天上的后花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