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离抬头看了一眼,建木高得一眼看不到尽头,想起了正在地狱受尽责罚的子祟,凛起眉目,最后还是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建木少说也有上千仞,比人间所有的山相加都要高,且毫无捷径,而他又毫无神力,除了靠双腿走上去以外,再没有选择。
而子祟,犯下诸多杀业,惹来仙庭震怒,险些降下天谴,地府又应允,直到仙庭松口,否则刑罚不止。
他去过一次地府,也围观过一次子祟的刑罚,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要把他从那无穷无尽的折磨里解救出来的唯一办法——
就是让万天神佛松口。
他站在第一阶石阶上,垂首数了数石阶上的裂缝,混乱地想着子祟,企图想起一些让他觉得心安的情景,然而,却总是让他想到等活地狱里,子祟遭受的那些虐打,以及……
那句“我答应了”。
要说起来,子祟为他而做的,为他而努力的,似乎也不少。
这次,也该轮到他牺牲一下。
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端端正正绷直了脊背,站在第二阶石阶上,缓缓跪了下去,然后将脊背低低弯下,用一种非常郑重的神情,将额头嗑在第三阶石阶上,那触地的一响之后,又直起腰,朗声道:“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然后站起身,往上迈上一步,弯腰叩首,再朗声求一次网开一面。
他不知道天上的万天神佛是否能够听见他从现在开始的祷告,但他知道,这建木有上千万阶。
为子祟,他愿一步一叩首,跪上九重天。
一边跪,一边恍惚想起了很多往事。
其实,他是个天生傲气的人。
两百岁时,他还太小,尚未生出这许多骄傲虚荣来,然而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习惯于师尊们的夸奖,师弟师妹们的恭维,重逢时他的讨厌和烦躁,其一是因为子祟无端的杀业,拔针之后再一细想,却惊觉,还有其二。
其二,正是他的这一身傲骨。
那个时候,习惯了高高在上飘然世外的他,天生骄傲,已经不再容许他跟子祟这样低劣的煞童扯上关系。
然而现在,他却为了这个一度让自己看不上眼的煞童,折尽一身傲骨,把腰弯得低进尘埃,什么骄傲桀然,他不管也不在乎了。
要说起来,他也是个低劣的人呢。
☆、我不值得
他自大,他狂妄,他虚荣,却又无能而莽撞,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不配为神的缺点,他甚至还比不上子祟,比不上他的坦荡,更比不上他的纯粹。
子祟尚且敢直视自己的杀欲自己的本能,而他却在无意之中,用一层虚假的伪装,把自己束之高阁。
什么温柔,什么欢喜,都是自欺欺人。
他甚至从没注意到自己像野兽一般潜藏在心底的这种虚荣和欲望。
……是子祟。
是他一把揭开了自己层层覆盖的伪装,将最真实的自己释放出来,也是他,在无意之中,教会了他很多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所以他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湛离一阶一阶跪上建木的时候,子祟正在地府受罚。
这一次,醴女监管的叫唤地狱被鬼帝暂时转交给了另一位煞君封雪台,所以她现在没有别的工作,只需要盯着子祟行刑就行,这反而让她心情大好,毕竟,看管一个人比看管一大堆人要轻松得多。
至于刑罚?
她根本不在乎。
鬼帝之所以要子祟回地府受罚,就是因为天谴之下,子祟灰飞烟灭必死无疑,而地府刑罚虽然比天谴更狠,但至少地府从不真的死人,那血腥恶臭的热风无论多少次,都会让他再活过来。
疼痛?
地府的人不是娇生惯养的花,在这个地狱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鬼,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痛苦是他们生存的佐证。
她不怕,子祟不怕,没有谁会怕。
于是子祟咬牙切齿,用尽一身从湛离身上学来的骄傲,一声不吭,在种种几乎惨无人道的折磨里,化为一滩血肉死去,又在风中重组复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再经历下一场折磨,直至死亡。
生复死,死复生,永无止息和尽头。
他趴在地上,在折磨之下无法起身,只紧紧将手攥成了拳头,身下血流成河,因剧烈疼痛而咔咔作响的手心里,空空如也。
——他只能靠幻想,来保持清醒,克制着痛苦挣扎的本能。
湛离这厮……怪小气的。
都不给他留点信物,害得他现在只能幻想,幻想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捏住的是那厮的咽喉。
下次见了面,定要从他身上薅点什么东西做信物才好。
他这么想罢,数不清第几道的刑罚,便又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醴女身侧的鬼差忽然低声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咦”了一声,便伸手一扬,暂时中止了刑罚。
子祟艰难地抬起头来,毕竟是疼惯了的人,还有空操心喘气以外的闲事。
这一抬头,便见醴女莲步轻摇,凑到自己面前蹲下,脸上神色带着某种复杂,顿了顿,才十分不可思议地说道:“你可真有能耐啊。”
子祟虽然一头雾水,而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没有力气作出相应的表情,连声也不敢出,生怕一张嘴,就忍不住痛呼,丢了湛离的脸面。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为何会跟湛离绑定在一起。
醴女见他拧成一团的神色,只有眼神虽然迷茫,却也不至于太过灰败,勉强还能看出几分活气,让她确定他还在听,这便呵呵一笑,透出几分居心叵测和诡谲算计来:“我本以为是你被那小准神牵着走,没想到,你还真够能耐的,你在这里受刑,你知道……你的那位小准神在干什么吗?”
他从喉咙里“咕”了一声,张了张嘴,呕出一大滩凝结的血块,才能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湛……湛离……”
他……又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傻事?
醴女天生妖娆而艳丽,带着算谋的坏坏一笑,就透出几分勾人的诱惑来,只说:“罢了,你自己看吧。”
说罢,一挥手,子祟面前就出现了某种影像,画面里,青锻白衣的男人脊梁如钢一般绷得笔直,迈上一阶,就跪地一磕,额头和双膝已经磕得鲜血淋漓,心口的剜心之伤更是渗了一路的血,染红了他跪过的每一条台阶,拖成了一条血路。
只见那个曾经高高在上飘然不可一世的男人,他宛如夸父一般追逐也触而不得的男人,正每跪一步,就朗声祈求一句——
“准神湛离,替子祟,求万天神佛谅解!”
那么卑微,那么渺小,那么……低劣。
子祟忽然瞪大了眼睛,前虽未有的激烈挣扎起来,喉咙深处不停发出“咕咕”的响声,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濒死的野兽,以至于醴女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他恨!
他一时甚至分不清他在恨什么,又在恨谁。他还不太懂什么是感情,也不确定这颗冷到冰霜满地的心到底动没动,更说不清心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但他只知道,他烦躁,他委屈,他难受,他疼。
如此种种,糅合成了一种刻骨至深,更甚过往的恨意。
他恨!
唯有醴女,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呢喃道:“子祟……你哭了?”
那沾满血污的脸上,无声从眼眶里滑落的,不是眼泪,又是什么?
但子祟大抵从出生以来,至今跌跌撞撞苟活了近千年,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为什么事这样委屈过,热泪滚滚而下的感觉,让他又呕出一口血,才嘶吼了一句——
“湛离——!”
我愿为你受遍地狱无尽刑罚,也愿为你杀佛弑神屠遍天下,我以你为命,学你的傲骨学你的温柔,你是我的心欢喜,也是我的意难平,更是我用以抵抗这无边孤独的万马与千军。
我要你是那个脚踏云彩身披霞光,飘然世外不食烟火的准神湛离。
……我不要你为我跪。我不值得。
然而,正把自己的一身骄傲跪入尘泥的男人,并没有听到子祟拼尽全力的呐喊,他只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跪下又起身,逐渐连双膝都感觉不到,血从额头伤口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也不在乎,一举一动,已经僵硬得仿佛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