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窍一躲:“啧,沉着点气,别人都看我们这儿了。”
无衣往周边一瞧,果然逍遥门的掌门正往这边张望,于是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居士温声催促道:“快去。”
无衣不满地看了夏窍一眼,嘟嘟囔囔地走了。
居士摸到瓷碟的边缘,端起来放在鼻端闻了闻,又放下,对这做工精致的药膳嫌弃得颇为不着痕迹。
“难怪要把无衣支开。若是他看到你这副表情,还不把你戳死。”
居士道:“近来事情多,我行事似乎稍有些急躁,这节奏不太好,需要吃点清爽的东西平平气。”
夏窍一哂:“不爱吃还有理由了。”
居士从一边取了颗葡萄,一点点剥净皮,放进嘴里,十分细致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如正在吃什么玉露珍馐似的细嚼慢咽,待彻底吃完了,回味过口中的甘甜,才满意地开口道:“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夏窍看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心道:……这颗葡萄的每一片纤维都被你嚼碎了,真看不出哪里急躁。
“几件事。”夏窍在居士斜后侧坐下来,一面低着头帮居士剥着葡萄——他剥葡萄皮的节奏和姿态竟然与居士有几分相似——一面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引人注目。
“第一件,我们之前跟丢的倒吊鬼贺良的行踪,在半个月前出现了。事情很巧合,他出现的时间点在白驼山庄被烧毁的第三天,而且地点在苏州,距离长亘山不远。我们怀疑他与白驼山庄被毁一事有关。”
“不是说白驼山庄出事当日,耿玉瑾曾带人拜访流庄主么?”居士端起之前放下的那个碟子,再次闻了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是,这是另一个蹊跷的点。因为陈情姑娘传信来,说少林一名还俗的弟子展陆,半个月前曾经到流云吹烟阁向她打听贺良的身份。”
“哦?”
“那人问,贺良是不是耿深的人。”
居士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膏状的东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他咀嚼得很慢很细致,似乎这个动作有助于他的思考,尤其在口中食物并不美味的情况下,似乎还能帮助他集中精力。
“此人推测的不无道理。”他缓慢地道,“如果贺良是耿深的人,那事情就有趣多了。”
“怎么说?”
“我们虽然手上有一些贺良的情报,但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贺良是一把刀,谁在暗中握住了这把刀,就能毫无顾忌地杀人。”居士道,“我还一直纳闷,三年前贺良为何要只身跑到谈兵宴闹出那一场戏——想想,贺良是什么人,他一个走暗镖的,冒那么大风险去帮‘索命鬼’一家报仇,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夏窍沉声:“我立刻着人去查贺良。”
“不用查他的出身。他的出身和成长对我们毫无价值。”居士的语速缓慢,思路却十分清晰,“只要细查他手里收割的人命,从里面抽出一根线来,我们兴许就能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如果……”
如果真是耿深指使贺良揭穿上官家和踏红谷,也是耿深让他烧了白驼山庄,那就太有意思了。
他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方才提到的那位还俗武僧展陆,此人虽然先前多次向我们打听关于广悟之死,却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连陈情姑娘都觉得这年轻人是接受不了师父突然圆寂而非要找出个能让自己舒心的理由来。但这回有点不太一样。”夏窍的声音愈发放低,“这一回,陈情和陈薏姑娘的信中都提到了一个人——肖登云。”
“那是谁?”
“肖家——就是当初参与巫家灭门一案的肖家——的嫡子,也是肖家被索命鬼巫重葛斩草除根后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居士再咬了一口那味同嚼蜡,还带着一股清苦味的药膏,以一种寻常的猜测的口吻道:“我猜,他现在没活着了。”
“流云吹烟阁与啼妆楼分别接到这两桩生意,两边都提到了肖登云的失踪。那个叫展陆的原本只是在调查广悟的死,但他在打听贺良的背景时,特地讲起了这个姓肖的,陈情姑娘怀疑这件事很可能与倒吊鬼有关,而且这个姓肖的极有可能已经死了。”
居士并不关心无关紧要之人的生死,他甚至连“肖登云”这个名字都懒得去记,迅速在这一箩筐的情报里揪出了对自己最有用的部分:“这么说,此事还与少林有关。”
“陈情姑娘已经着手调查了,大约很快会有结果。”
居士实在是吃不下那味道一眼难尽的膏状药膳了,他将留下的小半块准确地放回碟子里,拿起帕子擦拭手指:“这事恐怕不太好查,不过要抓紧。耿家最近的动作越来越频繁,我们若是不抓紧,等机会来了,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溜走了。”
“是。”
“找到流庄主的所在了吗?”
“已经进城。”
“安排我们见一面。”
“是。”
居士向夏窍的方向微微侧过头,向他投去“视线”:“还有什么事?我看你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一件事是,是方才意外发现的。”
“说。”
“今天人杂,我在溪边转了一圈,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人。”夏窍微微一笑,目光遥遥地落在三思所在的方向,稍作停留,便谨慎地挪开了,仿佛正看风景,“我曾向你提起,上回我在青郡被一个武功颇高强的小姑娘撞破了行踪。”他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有几分说不出的玩味,“今日她也在这儿。”
“我记得你说你当时没把握杀了她。”
“确实,功夫很好。但缺点也很明显。”夏窍再看了一眼正将坐在身边的男子往水里推的三思,“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心太善。我显然是要杀她,可她只想着甩掉我。若换做是我,当时必然毫不犹豫地下杀手了。”
居士听出了夏窍语气中的好笑与兴味,平静地道:“阿窍。”
夏窍抬头看了居士一眼,笑意微微收敛。
“有意思的事情世上多了去了,这样的不算什么。”居士柔声道,“别光想着玩。”
夏窍低头:“是。”
“那位姑娘,什么身份?”
夏窍:“只是方才匆匆一瞥,暂时不知。”
“那就先去打听打听。若是有点什么,就做得小心一点。”居士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就直接杀了罢。”
坐在溪水下游的三思对这场捎带上自己的谈话一无所知,她正忙着和岑饮乐唠嗑这一路上的见闻,还有听自家二哥这些年在外所见的奇闻异事。
卫三止和欧阳如玉和那些大家长们坐在一块儿几乎要憋死,前者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找到了三思他们的所在,就拉着欧阳如玉蹿了过来,和他们扎堆聊天。
欧阳如玉来的时候见到高倚正不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直接从三思他们的碟子里取点心吃,浑然没有先前耗子见到猫似的怂样。
欧阳如玉此人,据说完美继承了其父的优良传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祸精。然而他父亲老年得子,等发现自己儿子跟当初的自己皮得如出一辙时,欧阳进已经快六十岁了,十分接受不了这种旺盛的精力,尤其他皮得与父亲太像——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反思自己年轻时一系列的蠢,欧阳进的反思就落在了自己儿子头上。
怀着一腔“此子必不能重蹈老夫覆辙”的热血,欧阳掌门试图将欧阳如玉教导成如高倚正那样的名家典范,因此对他管教得特别严格,搞得欧阳如玉一个大好青年,每次见到那些板着脸的长辈就怕得要死。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欧阳如玉的性子没被管住,反倒学会了比如阳奉阴违等无数与长辈斗智斗勇的奇招。
欧阳如玉看到三思:“三思妹妹,方才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你还记不记得我?”
三思:“我记得你为了追别人家的小姑娘,打肿脸充胖子地答应帮人抓十只花蝴蝶,结果自己怕得要死,拿了一堆草茎扎的蝴蝶给人家送去,关键是你自己连草扎的蝴蝶都害怕,装在篮子里直接手一抖,当着人姑娘的面就直接把蝴蝶都扔地上跑了。”
岑饮乐也记得这回事,当时爹带他和三思去逍遥门参加欧阳门主的寿宴,欧阳如玉那时候是三思这个年纪,而三思才十二岁,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