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人来找我,是一个老人,顶着白花花的大胡子,板着一张皱的和树皮一个模样的脸,很不亲切的样子。
他走进来,先是上下打量屋子和抱着猫十分局促的我,半晌才说:“丫头,你是说你会调药剂吧?”
我知道他是长老,阿爹阿娘的丧事上我见过他,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我点点头。
“你知道镇子里在闹鼠疫吗?”
我如实地摇了摇头。
他却好像生气了,连胡子都在抖:“你!你!”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了,矮个子,面容猥琐,声音沙哑,活像一只快死的乌鸦:“小丫头,可否借你的猫一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本能地知道我不能相信他们。
于是我抱紧了怀里的猫,咬着唇摇了摇头。
“小丫头,别不识好歹。”
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就挤满了人,一个个都向里张望,脸上的着急期盼嫌恶杂糅在一起,说不出的扭曲与讽刺。
“妖女!”有人在外面高喊了一声,紧接着又一声,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高声怒吼。
我慌张地退了一步,怀里的猫被抱得太紧,不满地喵呜了一声,声音尖利。
“老乌鸦”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在我和门外的人们之间来回打转:“小丫头,日子不好过吧,猫借给我们一用,自然会给你回报。”
我抿了抿唇。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但我……我还是好想融入这个镇子……
我把猫借出去了。
“老乌鸦”和长老许诺会还给我的。
我还给了他们几瓶除鼠疫的药剂。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蠢货!你怎么就相信他们了!你不给我回信也就罢了,你看看你写的回信都写了什么!他们欺你,辱你,你不加倍教他们偿还,还……我告诉你,今天你这样做,来日你一定会后悔!再说了,你知道那只猫是什么吗!那是我的……气死我了!你怎么就借出去了!]
长老前脚刚走,那人就叫了乌鸦来送信,口信。
我听着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有点慌张。
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我怎么知道……
我真的好傻。
我的猫没有回来。
猫是不祥之物,镇上的所有人都恨猫。
他们丢给我一小袋金币,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我的猫狠狠地摔死在河边。
它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琥珀色的眼睛失了光泽,还是睁着,一直看着我。
我梦里都忘不了那一双眼睛。
死不瞑目。
我后悔了。
为什么我那么傻。
[丫头,想报仇吗?]
我偷偷去给我的猫收尸,然后被镇上的人发现了。
他们把我丢进了河里,然后闯进我家,把我所有的药剂一掠而空。
但我没死,我被一块石头挡住了,爬了回来,就像惨死的、从地狱里爬出的可怜的恶鬼。
我去敲长老家的门,苦苦哀求他放过我。
“丫头,你是妖女,妖女应受火刑方能免罪。”
我用力摇了摇头,终于冷静下来。
长老看着我,笑得十分得意:“丫头,好好过日子吧,有些事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
我怨毒地望着他,第一次懂了那人给我写的信是什么意思。
太晚了。
我站起来,指着长老:“你记住你说的话——当太阳升起之时,恶鬼重回人间,你们都将下地狱,在炼狱里折磨百世!”
你们不是说我恶毒,说我是妖女吗?那我就不让你们好过,我就做个恶毒的妖女。
长老嘴角动了动,手里的拐杖狠狠地跺在地上:“妖女,你……”
我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人抓住了手臂,狠狠地掼在地上。长老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盘亘在他脸上:“丫头,是你自己不识好歹。”
天快亮了,柴堆已经架好,所以的镇民都醒了。我被他们绑在柴堆上,远远地看着长老手里的火把。
那么龌龊的嘴脸。
一只乌鸦在我头顶盘旋,我认识,是那人的乌鸦。
他不会来救我的。是我错了。我后悔了。
天蒙蒙亮了,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点橘色的光亮。
长老高高吆喝了一声,举起了手里的火把。
火把上跳动的火苗,温暖的颜色,人类最初的希望,如今却被罪恶拿来洗涤被污蔑的罪恶。
“你要他们死?”他忽然出现,乌鸦落在他肩膀上,好像是一场梦。
我没法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冷风路过,他黑色的衣袍下摆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哦,我猜错了。”他背对着我,语气十分平静,“你要的是他们不得好死。”
广场上瞬间血色一片,到处都是杀戮。
人们哀嚎着倒下,在地面上抽搐着,长老也倒在了我面前,混浊的双目狰狞地望着我。
他举起了手。
火把落在了柴堆上。
火。烫。
视野被高温扭曲,我看见那人以手作刀,狠狠地劈在镇民的脖子上,然后转过来。
我们遥遥相望。
他说了句话,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后悔了吧?”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视野便黑了下去。
当太阳高高挂起时,镇子成了废墟,沾染着罪恶的鲜血,没有一点生机。
广场上的烈焰已经熄灭,女巫也随风而去,再没有人记得曾经那个孤独单纯的傻子。
男人蹲下来,拢了拢地上的飞灰,抬头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傻子……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说什么你都听,教你药剂你也答应,怎么还走到这一步了……”
“傻子,你还真是个傻子。”
“连我留在你身边的一点魂魄你都能弄丢。”
火重新燃起,很快地席卷了小镇,火光冲天,映着天边血色的烟霞。
一只黑猫从火场里钻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火光。
它最后看了一眼即将化为灰烬的小镇,甩了甩尾巴,踱着猫步离开了。
第7章 王子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三岁,还是一个粉嫩的肉团子,不懂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喜欢,每天就撅着屁股自己一个人玩,也不爱说话,孤零零的。
我起床后就会来看他,看他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玩那些冷冰冰的玩具。
那房间很大,装饰的十分精美但一点也不温暖,还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感谢这面朝着花园的落地窗,方便了我来看他。
有一次我没有藏好,让他发现了我。他也没有叽里呱啦地乱叫,就只是歪着脑袋往我这里瞧——我躲在窗外,真害怕会被其他人发现——但没有,他只是观望了一会,就手脚并用笨拙地爬过来,轻轻地敲了敲窗。
于是这就成了我们的秘密。
他还是每天坐在地上玩玩具,如果我来了,就用鸟喙轻轻地敲敲玻璃,他听见了,就会爬过来,彼此大眼瞪小眼消耗一个安静的下午——后来他开始学说话,就会叽里呱啦和我讲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语言。
如果有人来了,他就会聪明地侧个身,把窗外的我挡住。
他慢慢地长大,我看着他从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忧郁的少年。他有一头栗色的头发,留长了,平时就扎成一束披在身后,倒是很搭他那一身装饰繁复的衣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下撇,看人时总是冷静且忧郁。
我很喜欢他的眼睛,但我没办法告诉他。
他有很多个兄弟姐妹,个个能言善道,或活泼或能干或有才有艺会撒娇,相比之下他简直是安静得令人发指,因此不大受宠。我想如果不是有事需要他,他的父皇恐怕都会忘了在这偌大繁华的宫殿中,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觉得我能陪他一辈子。
我想陪他一辈子。
他太孤单了。
有一年冬天,来看他的时候,我捎带上了几颗玫瑰的种子。他收下后就悄悄地种在了一个瓦盆里,瓦盆被藏在他的宫殿里。
种子只有一颗发芽,他精心照料,常常看着那一点小得可怜的枝叶就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角弯弯,温温柔柔的,十分干净。
我打心底希望他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过完一生。
大概是因为这棵玫瑰花总被藏在屋里,不见光也不见雨,于是便长得十分较弱,连抽出的枝条也是柔软细长,更别提花苞了,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