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风崖,若不是自己将他拖入这浑水,这人多半自在来去,早潇洒于世间了。
还有一个……
龙啸捂着额角,有关顾之洲的记忆仍絮絮不断的在脑海里翻腾。各种各样的情感杂糅在一起,搅得他苦不堪言。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龙啸甩了甩头,望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门扉。
前尘也好,后世也罢,有些人注定是要生生世世抵死纠缠的,奈何时机不对,忠义难全。从前是为天下苍生,虽不得已,也是辜负。如今,那人已经重入轮回,忘却前尘,自己于他,不过是个同顾之洲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还是个恶人,毕竟是他强占了顾之洲的魂魄。
傅子邱应该恨透了他吧。
额角抵在门上,龙啸轻轻叹了一口气。
肉身重塑并非易事,天生的神力此时更是磨人。龙啸不是刚出生的婴儿,回流的灵力要重新适应这具身体,暴动、乱窜,灵力似奔涌的洪水冲刷着他每一条筋脉。将那些蜷了八百年,折了八百年的骨肉经络一点点抻直捋平,其间痛苦可想而知。
大概是领兵打仗惯了,战场上不能示弱,受了多重的伤都隐而不发,一来二去的,倒练了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
龙啸从前活的太压抑,也太能忍了,以至于人人都将他视作永不败落的战神。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生而为神,也有难言的伤痛。
他突然开始想念作为顾之洲的那些岁月,嬉笑怒骂,看谁不顺眼就教训一顿。他活的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气节,有得不到的欲|望,和可以宣之于口的贪婪。
最重要的,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那人身边,不用担心招致非议,也不会有人虎视眈眈。
阿邱。
龙啸蜷起手指,隔着悠久时光,当年没有抓住的人,现在更抓不住了,傅子邱已经不想碰他了。
·
屋内好安静,没有一点儿动静。
龙啸忍不住侧耳去听,屏息凝神,连呼吸声都没有。
心绪在纷乱中抽丝剥茧般扯出一分焦灼,他站起来,叩门轻问:“子邱?你要不要帮忙?”
对面没有回应,龙啸又问:“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子邱?”
从叩门变成拍门,依照傅子邱现在这么讨厌他的性子,若是还清醒早就出声骂人了。
龙啸不再犹豫,一把将门推开。
床上,傅子邱和衣躺在那里,闭着眼,嘴唇都是灰白色。而他身上,几缕黑色的魔气正在伤口上盘桓,隐约可见里面鼓动的灵脉。
龙啸脸一沉,一掌将那些东西打散。
这人真够可以的,宁愿用这种阴邪的“换伤术”,也不肯让自己帮他疗伤。
所谓换伤,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往别处戳一个伤口,引灵力和精|血修补另一个。搞到最后,多半是弄的遍体鳞伤。
龙啸好多年没生过气了,他的自制力和脾气一向很好,多窝火的事儿他都能看开,但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实实在在的把他给刺激到了。
龙啸在床边坐下,见傅子邱昏昏沉沉睡的好深。索性抛去那些所谓分寸,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裳。
这一碰才发觉,傅子邱胸前那块衣料早就湿透,血糊的又厚又重,偏生被衣服颜色掩住叫人看不出来。
龙啸眉心微蹙,撩开衣领看进去,只见雪白的胸口一个突兀的血洞。指尖猛地一缩,龙啸看见那伤口,狠狠的抽了一口气。
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被镇灵刺了一剑竟不声不响忍到现在?
怪罪一圈,最后归咎到自己身上。
还是该怪他大意,怎么没看出傅子邱身受重伤。
镇灵并非普通刀剑,早年跟着龙啸杀人饮血,后来又在恶鬼遍布的地狱道压了心魔八百年,说它是凶剑都不为过。
龙啸面色微沉,朝那张苍白的脸看了一眼,撸起自己的袖子。
细瘦的手臂陡然泛起金光,浅浅一层鳞片浮现,龙啸拿指甲卡住一片,微一用力,竟硬生生抠了下来。
他把龙鳞覆在傅子邱伤口上,小小的一片立刻融入皮肉,汨汨流淌的血液登时止住。
龙啸的神色缓和些许,一片接一片的龙鳞被主人毫不留情的拨下,在傅子邱胸口布成世上最坚|硬的铠甲,而后悄无声息的没入表皮之中。
伤口逐渐平整光滑,龙啸左手小臂却坑坑巴巴,丑陋难看。卸甲应当是疼的,一只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连手指都微微打着细颤。
但龙啸那张脸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几乎让人有一种他根本不知疼痛的错觉。
然后,他伸出两指贴上傅子邱的眉心,一点点将他体内的邪气引导出来。
傅子邱额间缓慢浮上一朵红色合欢,自心魔破封出世后,这朵常年只开到一半的花终于盛放。
龙啸看着,目光逐渐柔和。
那是他决意赴死前亲手打下的印,一道万岁平安的护身符。
从黄昏到黎明,孤山上一间草屋金光亮了一夜。
待龙啸终于收手,脸色比床上躺着的还要难看。但他却倏地展颜一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龙啸在床边缓了半天,想起什么似的从前襟里摸出一枚玄铁戒。
当年,龙啸亲手把这枚象征魔尊身份,能通阴阳两道的戒指交给风崖,希望他能替自己守好地狱道,压住心魔。兜兜转转一圈,风崖又还给了他。
龙啸端在手里看了看,执起傅子邱搭在身侧的手,小心翼翼的套了上去。
这戒指也没什么稀奇,是龙啸一截龙筋所化。神龙身上哪哪儿都是宝贝,筋脉更是能够驱邪避魔。心魔已经出世,修罗道存在的意义也没了。就把戒指放在傅子邱身上,日后,若他……
算了,不想了。
龙啸站起身,拉过被子盖住傅子邱。
枕头旁边放着块平安符,是脱衣服时从傅子邱身上掉出来的。
他拿起来,慢慢走回到门口,坐在门槛上。
平安符是以拜竺岛上灵柏所造,虽不及这梵云山上柏木有灵,但也算作神物。大抵是因为顾之洲乃通天神柏滋养孕育,与柏木同根,当年送给傅子邱的时候注了点灵力进去,阴差阳错的,倒成了傅子邱这许多年生活的见证。
龙啸太累了,握着平安符才觉出几分放松。前生多辛苦也未曾松懈过,但现在,他就这样坐在门口睡着了。
第50章
50.
傅子邱做了好多梦,全是一个内容,反反复复,无数遍的重复顾之洲被天雷劈成齑粉的场景。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重,很沉。
梦里被凌迟的痛苦绵延到现实中,四肢百骸都透着叫人无能为力的酸涩。
头一偏,门口一个瘦削的背影。
真的很瘦,肩胛骨突兀的亘在后背上,看起来好脆弱。
长发大概是有些累赘,手中又没有可以束发的东西,便随意的拨到一边,露出一截雪色脖颈。
他在睡觉,传言中修养颇佳的战神靠着脏兮兮的土墙,睡着了。
傅子邱捂着胸口坐起来,破床不大不小的“吱哑”一声,然后他就看到龙啸肩头忽颤,连停顿都没有便转过身来。
门敞着,深秋的早晨灌着凉风,天很灰,龙啸背着光,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霾中。他那样看过来,用初醒时还带着点迷茫的眼睛看过来,可眼中却蕴藏着绚丽的光。
“你醒啦?”
龙啸拍拍屁股爬起来,平安符被拿在手里,下摆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摆的晃进傅子邱眼里。
傅子邱脸色一变,脱口而出:“还给我!”
但他声音是沙哑的,龙啸走过来的时候没有听清,随手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龙啸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加快了脚步:“你要什么?”
傅子邱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手扼紧了,窒息感逼的他发疯。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那小小一块木头什么都入不了心。
顾之洲死了,那块平安符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傅子邱掀开被子下床,步履慌乱的不成样子。
“子邱,你……”
傅子邱狠狠推开上来扶他的人,冷声斥道:“滚开!”
他扑到桌子上,捧起平安符贴在心口。
龙啸被推到一边,半个身子撞在墙上,恰好是卸甲那侧,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但只是一瞬,他看着桌前立着的那个男人,浅浅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