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伤痛可以被治愈,有些不行。
时间并非良药,它能将肉|体上的疮口抚平,却会留下触目的疤。它能在连绵不断的悲苦中抹平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却让留下的人越陷越深。
时间它好残忍,改变了它想改变的,却对那些深入人心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龙啸苍白的说:“我只是看看,没想……怎么样的。”
他从傅子邱身边走了出去,慢悠悠的,看起来像是信步,让人觉得他似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走不快是因为身体虚。这个时候,可不能在傅子邱面前栽倒。那人会不会扶自己还另说,以为他在装可怜就尴尬了。
离开草屋,龙啸一路向左折去,料峭的秋风吹起单薄的衣裳,一丝丝吸进肺里,痒得很,就咳了几声。
手掩住唇,血线顺着苍白的手指淌下来。
龙啸靠住旁边一棵柏树,含喜藏悲的眉眼终于落寞着垂下,可嘴角还是扬着,那是天生的,谁都改变不了。
“记忆是你的,”龙啸轻声低语,小心的吸着倒气儿:“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啊。”
淡淡的光从他身上流出,转眼一条金龙绕着柏木粗壮的树干攀上枝头。
尾巴寂寥的荡在半空,脑袋枕在针芽茂密的树梢上,也不知戳不戳人。
倒不怕,龙身上鳞片千千万,比人的脸皮厚多了。只是现在那千万之中少了些许,露出鲜嫩的皮肉,在树上蹭了蹭便泛红渗血。
龙啸逃避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
傅子邱坐了半天,渐渐冷静。
他觉得自己很坏,很过分。对着心魔连重手都下不去,对待龙啸却几番无法控制冷漠。
毫无疑问的,傅子邱将所有的过错全都归咎到龙啸头上。
见不得他云淡风轻,听不得他温声细语,最怕的,是看到他藏着关怀的眼睛,那会让傅子邱觉得看着自己的人是顾之洲。
龙啸有错么,从封印|心魔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还能活着。睡了八百年,醒来,曾经希望的安平盛世没有看到,等着去收拾的是一个大乱的三界。在这个当口,还要面对自己的冷眼相待。
容忍、克制,龙啸的确教养很好。
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放任自己生出心魔,又没有在第一时间毁掉它,时至今日,沦落这般下场,把所有人都搅得天翻地覆。
可是龙啸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有心魔呢?他已经站在三界之端,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在日夜折磨他?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傅子邱撩开衣襟,胸口的伤连块疤都没有,镇灵剑造成的伤哪有那么容易治愈?
他垂下头,平安符贴在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龙啸是天生的神,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他来说,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眨眨眼,弹弹手就能抚平,也许没费什么功夫。
但他刚刚才死而复生……
他死过,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死。
刚才,龙啸的脸色是不是挺难看的?
哪有什么神灵,凡人的臆想,尘世间的寄托罢了。
活在这世上,谁又能免除生老病死,再厉害的神仙,不也是说飞灰湮灭就飞灰湮灭了吗?都是血肉之躯,哪有不伤不痛的?
就像顾之洲……
那人足够厉害,会喊疼会流泪,一道天雷尸骨无存。
根本没有绝对力量。
风崖把顾之洲当作供养龙啸三魂七魄的壳子,他也可以把龙啸当作承载顾之洲灵魂的器具,傅子邱闭了闭眼,被自己说服。他枯坐一个晌午仍不见龙啸回来,只好硬着头皮出门去找。
在草舍周围绕了一圈,望见远处树影间隐有金光。
他走近,率先看见一截龙尾自树上垂下。
瞬间心头好似被人用重拳击中,他神思恍惚的盯着那尾巴,记忆深处冒出零碎的片段。
那是在一座宫殿,处处白玉似的,亮堂的很。
院中好大一株合欢,粉粉淡淡的花缀满枝头,连地上散落的都是。
一条小金龙伏在树上,尾巴自花叶间垂落,打趣儿似的来回摆动。
“龙啸!”有人这样喊道:“别睡了!我的香包不见了,快来帮我找!”
龙啸没睡熟,早年征战养成的习惯,那时战火纷飞,魔族打上门来不分白天黑夜,身为主帅必须保持警惕以防敌人偷袭。困了就靠在椅子上睡一会儿,厚重的铠甲也不脱,沉甸甸压在身上和着难闻的血气,总能拖拽着人的神经。
龙啸从树梢上探头,见傅子邱盯着自己一截尾巴出神,蓦地一阵不好意思。
这条热衷假正经的老龙活了上千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这会儿像个煮熟的虾子,卷着尾巴往上蜷了蜷。
只是没想到,这柏树看着粗壮,枝丫竟是个脆皮的。但听“嘎嘣”一声,龙啸趴着的那根树枝突然断了。
傅子邱回过神,一抬头便看见一条金龙从高处掉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接。
龙啸在半空恢复人形,耳边风声赫赫,他横起一脚踏在树上,枝叶攒动未歇,人已经稳稳落地。
傅子邱缩着指尖,摸到掌心里掉落的针芽,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龙啸看这表情,以为他还没消气,肚子里搜罗一圈,除了“仁义礼智,之乎者也”,就是顾之洲那些变着花样的骂人话,无论哪个都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我……”
傅子邱回忆那截龙尾,无意识问:“你在树上做什么?”
龙啸温吞的说:“……睡觉。”
“在这儿睡?怎么不回去……”
傅子邱顿住,记起方才让人家滚来着。他皱起眉,绷着脸不说了。
龙啸好心解围:“没有,我以前也常在树上躲清静。而且这边树多灵气足,我在这儿……”
傅子邱打断他:“你手怎么了?”
龙啸心里一慌,连忙捂住自己的胳膊:“什么……”
傅子邱上前一步,看清那皮包骨的手指间是干涸的血迹。
龙啸顺着他的目光摊开手,淡淡的血线从掌心延伸到指缝,反倒松了口气。
“这个啊,没事。”龙啸说的轻快:“出来的时候吹了点风,咳的。”
什么风能把人吹吐血,傅子邱看着面前这张连眉梢都透着温柔的脸,心口一阵阵发闷。
傅子邱说:“回去。”
龙啸应了一声,落后几步跟在他后面。
从这儿到草屋有点儿距离,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龙啸抬头看见顶上一片乌云,刚要提醒傅子邱走快一点,这山间秋雨就稀稀落落的掉了下来。
他追上傅子邱,抬袖挡在前面:“快点儿,下雨了。”
雨点打沾湿袖摆,在上面晕染出一圈接一圈的暗色波纹。
龙啸很懂分寸,虽是挡雨,但靠的并不近,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傅子邱用余光看他。
水珠顺着他披散的长发滑了下去,几滴缀在眼睫上,被那弯弯的弧度盛起来,末了,不堪重负的从缝隙里掉了出去。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如玉的面庞滑落,在下颌上凝成一颗亮眼的明珠。
又一阵风吹来,袖口被甩到脸上。
这衣服是树叶变的,清新的泥土气儿荡开在空气里。
他又开始恍惚,幻觉似的看见头顶多了一片青翠的荷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上面,有人边跑边向后伸手,欢笑着喊:“快点过来啊,下雨了!”
一只温热的手落入掌心,他听见龙啸带着纵容的声音:“你看你,都淋湿了。”
傅子邱脸色晦暗不明,猛地挥开挡在面前的手。
龙啸怔然,摸了摸胳膊上隐隐作痛的地方,没事人似的轻笑一声:“哎,都湿了,挡一挡。”
说着,他又要把手伸出去。
傅子邱转动指间的戒指,红光浮现,手上多出一把伞。
他一声不吭的撑开,伞面是白色轻纱,上面绘着墨色山水,雨珠落下,宛若秀丽河山中一副凄美雨色。
这雨越下越大,飞溅的水渍砸在脚边。
傅子邱把伞顶在二人头上,稍稍向旁边偏了偏。
龙啸抬起右手抱住左臂,中间隔着半个人的空档。
雨点打在伞上。
龙啸侧首去看,傅子邱眉间褶皱如山,神情似有纠结。
龙啸慢慢垂下眼,看着珠串似的雨水掉在地上,心想,我让他为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