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在光芒下动作趋缓,未至龙啸身前便停住不动。
“不如下次再叙旧?”
心魔那双与龙啸一模一样的眼睛狠狠一瞪,双手凝起两簇爆烈的鬼火,咬牙切齿说了一句:“谁要和你叙旧,去死吧!”
龙啸叹了口气,身上的金光陡然强盛起来。
“轰”地一声,鬼火所及之处带起层层热浪,拦路的恶鬼登时化作黑烟。
傅子邱瞳孔一缩,顾之洲在面前碎掉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他下意识撑起身体往前挡了挡,却在下一刻被龙啸按了回去。
一直拥着自己的人刹那间拉长变大,傅子邱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撞上坚硬的鳞片。
龙啸倏然化作一条金龙,龙尾绕了几层将傅子邱裹得严严实实,团起来藏在脖子下面。一声龙啸激起无边风浪,即将砸在身上的火球被吹翻,在心魔脚下炸起巨大的火花。
幽暗的大殿抖了几下,梁上灰尘簌簌掉落,龙啸甩着尾巴,撞断了殿内两根圆柱,屋顶倾斜坍塌,好好一座殿宇眼看就要变成废墟。
龙爪从心魔面前扫过,微微一勾便将它遮脸的帽子布巾拽掉。在心魔单方面的气急败坏中,毫不客气的伺候了一爪子,往那张脸上划了三道血痕。
末了,始作俑者在没塌下来那半边屋顶上戳了个洞,直接冲向阴沉的天空,在云雾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49章
49.
傅子邱被龙啸护着,眼睛淬上一层柔和的金芒。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触及面前那一块倒生的鳞片。
月牙形状,和其他鳞片的颜色略有不同,浅淡了些,似乎还要更冷一些。
人人都道:“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这只生前死后加起来活了得有上千年的老龙似乎没有这个禁忌,他乖顺的、甚至是怜爱的放任傅子邱的动作。有一瞬间他的感官都是迟钝的,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一点点细微的感受都被无限放大,这样的光景似乎在岁月那头也曾经历过,太久了,几乎都要忘了当时的心境。
穿过神鬼境,渡过弱水河,龙啸停在了一座山头上。
山是仙山,却非仙境。
他落地成人,避无可避的对上傅子邱的脸。
传闻不假,战神龙啸一肚子仁义礼智信。刚挨着地,他便退后一步,将手背在身后。
傅子邱被镇灵捅了个对穿,伤的不轻。撑着他的力道一消失,便摇摇欲坠站不稳脚跟。
龙啸无奈,只好再去扶他。
这回傅子邱不肯了,他推就一下,开口道:“我自己可以。”
龙啸微微一顿,旋即勾起一抹浅笑。
其实顾之洲是不常笑的,笑也是冷笑。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板着一张脸,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眼神也总是冷硬而凌厉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似是被人拿锋利的笔尖横平竖直的刻出来的长相。
但龙啸却不一样,他看人的眼神是平和的,眼波如水,五官很柔和。浑然天成的温润气质并不会为他一身破旧衣裳消磨半分,反而将他凸显的愈加大方稳重。他像是一尊精雕细琢过的瓷器,早不知打磨过多少遍,无论碰到哪一面都是细腻光滑的。
傅子邱出神的看着面前这张脸,和顾之洲起码有七分相像,那三分迥异归结于气质。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将他们分隔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若非知晓这二人之间的联系,单看面相,真的很难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傅子邱收回视线,分的太清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就好比他现在,想借这张脸聊以安慰都没办法。
顾之洲是龙啸的一部分,但龙啸不是顾之洲。
傅子邱环顾一圈:“这是哪儿?”
“人间。”龙啸随手折下一片叶子,手一弹便化作一身新衣,替换了原来那件:“此处名为梵云,山下有座深谷,亦名梵云。”
梵云谷,龙啸出生的地方。
“我刚醒来,灵力紊乱无章,这里的灵柏可以助我调息。”
傅子邱点点头,思及风崖,怎么龙啸都活了,那人反倒不见踪影:“风崖呢?”
此言一出,龙啸静默片刻,玉雕似的的脸露出零星伤怀:“风崖去陪雁如了。”
傅子邱其实有了准备,因而并不十分意外。风崖灵力已经快要枯竭,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呼出的每口气儿都是老天爷的馈赠。若说是什么支撑着他活到今天,大抵就是复活龙啸这一个念头吧。所以他才那样心急,是怕自己先一步魂归离恨,再无人可以性命献祭救回龙啸了吧。
傅子邱对风崖的逝去表现的过于无情,约莫是无法理解风崖这种疯狂的执着,仍旧介怀他对顾之洲的欺骗与利用。
二人沉默半晌,龙啸指了指山头那间草屋:“先去那边休息一下。”
傅子邱应了一声,跟随龙啸的脚步往前走。身上几个窟窿一起冒血,但他肤色本就偏白,又穿着红衣,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龙啸没赶上傅子邱被心魔捅那一刀,还以为他伤的不重。再加上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饶是曾经慧心妙舌的战神,也姑且装一回聋,做一回哑,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走在前面。
还好心给人介绍:“这里有仙灵护持,妖魔不侵。山上少有人烟,只半山腰上有一座佛塔,供山下百姓点香供奉。所以这里很安全,我们可以暂时待在这里,等我灵力完全恢复再……”
跟在身后的人脚步一个踉跄撞在后肩上。
龙啸当即转过身,接住栽倒的傅子邱。头一偏,便先瞧见一脑门的细汗,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手在傅子邱身上摸了摸,触到一手的腥红。
“阿邱!”龙啸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你伤哪儿了?”
傅子邱抵触的皱起眉头:“……放开。”
上过战场,杀过魔、斩过妖,疯起来连自己都能剥骨拆肉的战神龙啸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却为这两个字僵住身体。
他端着那张真假不辨,慈眉善目的脸,一动不动的盯着傅子邱。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那张脸上看见不加掩饰的抗拒。
龙啸又开始头疼,像是有个小鬼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瞎扑腾。
他不动声色的轻吐一口气,翻涌的情绪被压在心间,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无力且沉重的感觉变成一颗颗有棱有角的石头,七上八下的在胸腔跳动,撞到哪儿,哪儿就疼。
龙啸勾起唇角,抱歉的笑笑。他规矩的收回手,退到一步之外,轻声说:“对不起啊,我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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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也不知道多少年无人踏足,刚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霉味儿,厚厚的灰从门缝里掉出来,龙啸抬袖替傅子邱挡了挡,自己反而落了一身。
傅子邱被呛到,压抑着咳了两声。
龙啸站在门口,指尖凝了点光弹出去,屋里屋外登时焕然一新。
他跟在傅子邱身后进屋,草舍简陋,床也只是在硬板上铺了层薄被,瞧着就硌人。龙啸让傅子邱先坐在床边,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冬天盖的厚被子铺在上面,才道:“条件不好,先将就一下。”
傅子邱摇了摇头,无力的合上眼:“你出去吧。”
龙啸多年征战,战场上哪有那么多仙医随疾,便自己学着处理些刀伤剑伤,因而也没有多想,道:“我略通医术,可以帮你……”
“出去。”傅子邱打断他。
龙啸微怔,唇瓣启开一个小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坐在那里的人太坚决了,大概是很讨厌他。刻在骨子里的礼教让龙啸做不出任何强硬的动作,他一生到头就不知何谓“强人所难”。
于是退后一步,又一步,小心的扣上门扉,才贴着那老旧的木门说了句:“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龙啸在门口靠墙坐下,搭在前胸的长发上落了灰,他拍了拍。
初醒时的混沌渐渐散去了,睁开眼睛看到风崖的那一刻,素来宠辱不惊的战神都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死了八百年还能活过来,更没料到死而复生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这昔日宿敌的一声“抱歉”。
那也是风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要的河清海晏,时岁和丰,还是由你自己去完成吧。”
若说愧对,龙啸一生光明磊落,可以说对的起父母厚望、对的起三界众生,撇去那横插一脚的心魔不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愧疚的只有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