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邦亦跪地重复。
声音传了出去,引来阵阵附和。
由近及远,若洪钟,似大吕,来来回回,响彻皇陵。
陈璞玉并非平庸之辈,饶是这么多年被陈匡有意架空疏远,无论是昔日秦仲和的心腹,还是后来与他征战沙场的弟兄,都甘心为他所用。
许是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奔头,拼着一股劲儿想要闯出一片未来得及施展的天地。总之,与他同病相怜的人很多。
之后,陈璞玉把早上未写完的信拿出来,寻了笔墨补充完整,交给吴邦,请他务必快马加鞭送去边疆。那里有一支军队,人数不少,都是陈璞玉当年一手练出来的,领头的几人被陈匡调去五湖四海,余下的人马依旧留在那里。
想要起兵,想要造势,人手缺不了。虽比不过陈良玉多年培植的势力,但也无妨,陈璞玉为的是在陈匡面前揭穿李固和陈良玉的真面目,无论陈匡知晓不知晓二人这些年的动作,只要把一切摊在明面上,陈匡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皇家人的通病嘛,爱面子。
如此便有了初步计划。
齐武拿出账本,远远地丢给陈璞玉:“这东西,你自己收着吧。”
陈璞玉接过,翻开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似是捧着沉甸甸的珠宝,珍之重之的摩挲着每一面泛黄的纸页。半晌,感激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
夜幕降临,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烛火。
门扉被叩开,是齐武端了碗面条进来:“魔尊大人没吃晚饭,我来送点。”
傅子邱接过,清淡的面汤上飘着俩小青菜。他拿过筷子开始吃,不挑剔。
齐武替人传话:“陈璞玉说,皇陵清苦,道主见谅。”
傅子邱摆摆手。
齐武送完饭,传完话,没出门,反而踱到床边坐下了。
傅子邱一碗面吃完,撑的打了个嗝,擦擦嘴发现齐武还在房里,满脸疑惑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啊,”齐武睁开小憩的眼睛,道:“此处屋舍不足,得委屈魔尊大人跟我凑一伙了。”
傅子邱瞪大了眼睛:“什么鬼?!”
齐武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负雪君说什么也不肯和你一屋。”
“……”
傅子邱一脸不情愿,臭着脸走到床边,警告道:“你睡里面,半夜要是不老实,我给你踢出去。”
齐武早年行军打仗,穿着盔甲抱着剑往哪一埋伏就是一天不带动的,傅子邱实在是多虑。倒是他自己,团着胳膊缩在床边上,半点睡意也没有。
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顾之洲。
顾之洲睡眠不好,本就长年累月的睡不着,这几天更是几乎夜夜睁眼到天亮,烦躁的要命。
身边的燕云倒是睡的挺香,悠扬的扯起了小呼噜,虽然说不上吵,但对顾之洲这种精神极其衰弱的严重缺觉者来说,还是难以忍受。
顾之洲从床上坐起来,抓狂的揉着脑袋,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他翻身下床,负气般推门而出,预备清净一会儿醒醒神。
谁知道他刚开门,抬脸就和站在树底下的傅子邱看了个对眼。
顾之洲皱起眉,当即就想关了门回屋。
他们尴尴尬尬的过了一天,你避着我,我躲着你的。
但手扣着门扉,顾之洲还有个事要问傅子邱。
他顿了顿,迈着迟疑的脚步走过去。
这皇陵偏僻的很,到了晚上万籁静寂,除了顶上的星星月亮,什么也没有。
傅子邱站在树影下,模模糊糊的黑色几乎要同夜幕融为一体,只零星几点皎白的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里追出来,落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面容映的虚晃,身上火红的合欢竞相绽放。
走近了些,顾之洲也不看他:“我有话问你。”
傅子邱仰着头看星星,淡淡的:“嗯。”
顾之洲眉心皱的更紧了,觉得傅子邱这个冷淡的态度很好,很合他心意,但他还是烦躁,胸口发闷。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绷着脸问:“陈璞玉命运几何?”
傅子邱平静的回答:“大虞四十一年七月二十,八皇子陈良玉带军逼宫,六皇子陈璞玉率旧部奋力抵抗,不敌,乱刀砍死。皇帝陈匡遭软禁,被迫写下传位书,交皇位于八皇子陈良玉。同年八月,陈匡于真龙殿病逝,陈良玉登基,改国号为梁,称梁王。”
果然是这样。
顾之洲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天理、命数,他抿起唇,慢慢抬眼,天好高,月亮挂在一角,星辰铺满夜空。他突然涌上一阵无力感,似乎难以分辨是非善恶。
一条明知是错的路,还有人会去走吗?
山野的飞鸟落在屋檐上,顾之洲眨眨眼,问:“什么是命?”
“阎王让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
顾之洲吸了一口晚间清凉的风,他垂下眼,盯着脚下盘根错节的树根,难得心平气和,轻轻地说:“你认命了。”
傅子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指尖猛地一缩。
他坦诚道:“我抗争过。”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傅子邱的声音不起一点波澜:“生死有命,陈璞玉的命一早就在生死簿上写好了。他是很好,让他当皇帝一定比陈匡陈良玉好百倍千倍。但是,他没有这个命。”
顾之洲说:“天问和他背后的人,需要人间皇族的支持。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有什么目的,以后会不会对三界有威胁。如果让陈良玉当了这个皇帝,将后患无穷。”
“如果这些命中注定要发生,没人能阻拦。你执意要帮陈璞玉当皇帝,想过自己会怎样吗?”
顾之洲看着傅子邱衣摆上的合欢花,像梦一样,好像很多年前曾见过。硬了一百年的心蓦地软了,他问了一句:“你在担心我吗?”
傅子邱的坦荡让人心惊:“是。”
顾之洲几乎停住呼吸,愣在那看着他。
傅子邱说:“灵霁北雁君那一脉,只剩下你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断了师父的路。”
顾之洲忽然觉得疲惫,全身的力气抽条般丧失殆尽。他再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同时又多了庆幸。
他曾经觉得自己只差一个契机,欠一句解释。
执念深重,所以病入膏肓。
可是等到了,他又分不清这些疯狂滋长的情绪该不该称作“高兴”,他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宛若迷失在丛林中的野兽,撞得头破血流也只会扯着嗓子咆哮。
他根本找不到出路。
“师父既然把剑门交给我,我就不会让它折在我手上。”顾之洲说:“我不信生死有命,我只信谋事在人。”
他们曾经患难与共,百年过去,终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谁都劝服不了谁,就像顾之洲说的,他们谁都犯不着谁。
第10章
10.
几个人在皇陵待的穷极无趣,齐武毕竟武将出身,坐不住就去找吴邦,帮着练练这些久居荒野的散兵。
顾之洲不知上哪儿躲着去了,一早上没见着人,等陈璞玉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将回来了才现身。
“外面如何?”陈璞玉问道。
“回六王爷,和咱们预想的一样。丞相府失窃,外头挂了通缉令,现在全城戒严,御林军正挨家挨户的搜查。派去八王爷府上的探子也给了消息,说是八王爷连夜集结了一支精锐,大概一百来个人。这些人倒是没什么动静,跟丞相那边的大张旗鼓比起来安稳的过分了。”
陈璞玉点点头:“知道了,让守皇陵的兄弟辛苦点,把外围给我盯紧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固闹出这么大动静,明着是找贼,实则在给陈良玉打掩护,找你呢。”傅子邱笑的狡黠。
“见笑了。”陈璞玉道:“李固在城中找不到人,一定会把目光放到皇陵这儿来。但这里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他们怀疑归怀疑,顶多是派兵在皇陵外围守着,我们要担心的是三天后。”
顾之洲问道:“三天后?”
“按礼制,三天后我的……尸身要放入皇陵安葬。”陈璞玉正色道:“那天阖宫上下都要到皇陵祭天,包括父皇,这也是李固和老八唯一一次名正言顺进入皇陵的机会。”
沉吟片刻,顾之洲道:“也不见得就是坏事。他们要进皇陵拿人,我们也可以趁机在皇帝面前揭露他们,还省的找机会了。反正有你没你他们都得逼宫,我估计也就是三天后的事儿了。倒是你那些兵,能赶得及么?”